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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低声重覆的呢喃,好像呓语反覆不息,令人有种置身在梦境里温习疼痛的错觉。

    然而那道专注的视线却强烈的让人难以忽视其清醒度,陶应央愣看著近在眼前的人,等他回神过来,手腕上冰凉的力道已强的惊人,手竟无法抽动半毫。

    「……阿巽?」

    陶应央奇怪的大声唤著,裴理巽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宛若僵硬的眼神直直的盯瞪著那些斑驳瑰色痕迹。

    「阿巽!」

    「……为什麽……」

    「什麽为什麽?你到底……嘶!」手腕上的力道突然加重,陶应央疼的拧紧眉心,「痛死了,臭阿巽你快放手……」

    惨白著张脸抬起头来,裴理巽几乎是用吼的:「为什麽还让他碰你?为什麽是那种人?!为什麽?为什麽!」

    那些斑斑痕迹,一大片横亘在他眼前就像无声告昭著某些既定的事实,难以抹灭掉的现实,十年前换不到的,十年後也换不回……

    而,为什麽,什麽是为什麽?

    为什麽的是想不明白,而不明白的是又是什麽……为什麽要让他看到这些事?为什麽等待只能换来这一眼,为什麽前一刻还为了他与那个男人打架,後一秒中就可以回到那男人怀里;不明白的,为什麽他只是因为单纯的爱著一个男人,就可以什麽都不知道……

    到底是不知道,还是看不到……

    「阿、阿巽……」第一次看见裴理巽失控的模样,陶应央呆了下。

    「到底为什麽?他根本不珍惜你!为什麽还要让他碰你!为什麽?!」

    痛心疾首的一遍遍反问著,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然而不管说的再多麽痛心,这个人还是不会明白。而最不明白的,到底,自己是为了什麽在忍耐……

    「放手!」深吸了口气,陶应央再次开始挣扎,两人之间有股莫名的紧张感让他不由得也跟著大声起来,「裴理巽你发什麽疯!快点放……」

    「碰!」──陶应央猝不及防,突然被用力推倒,两具身影双双跌落在地板上,厚质地毯吸收了撞击力,却响起一声更大的撞击声。

    捂著後脑,撞上桌角的钝痛让陶应央眼前一阵晕眩,连挣扎也忘了,只能被人用力摁在地上,动也不动。

    「不明白的是你,一直以来都不明白的是你……为什麽要和那种男人在一起……为什麽……」

    这个人,这个十几年来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自己身下,纷乱的褐发,微睁著眼,喘气的唇,还有……还有身上那打著别人印记的身体,明明都已经在自己手心里了……却都是属於别人的。

    不是他的,如此全心全意的渴望著,满腔用尽了力气的去爱,却终究不属於他,那份心情甚至已渗透著点点的可悲与愤怒,到底,还有什麽原因可以再忍耐下去?

    对峙的数十秒里,青年茫然的神色,与男人苍白的悲痛,看起来,似乎长得就要永远了,然而只需要一只手就可以将他拥入怀里的距离,为什麽,却短得令人跨不出去。

    「骗……骗人……」

    多久,青年的声音再次开口,却颤抖不已。

    「你不喜欢我和阿泰在一起……你、你为什麽要骗我呢,其实你还是讨……厌……同性恋……是不是?」

    裴理巽全身颤了下,望著青年的样子有些惊恐。

    这个青年,最後几个字问得这麽轻,到现在,仍是会不由自主害怕著。然而谁曾说过,爱著一个人,眼前注定蒙上一层光,取之内里,隔绝之外,所以他看不到,就怎麽也想不到。

    陶应央似乎不想接受这个事实,难受的将头撇向一旁,孩子气的动作加上手裹在刚刚撞上的地方,整个人显得无助。

    「就、就算阿巽你讨厌也没办法,我并没有做错什麽……我只是和你们不一样,喜欢男人而已,我没有错啊……

    「阿泰是哪种人都没关系,再怎麽样,我也不会轻易和他分开的……你只是不了解他而已,阿泰……阿泰真的是个好人啊……」

    在最好的朋友面前将话摊开来,陶应央问心无愧,却还是感到难堪,闭了闭眼,他顿了顿,转眸看著好朋友,眼里的澄澈这麽彻底。

    「阿巽……你是骗我的吗,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在心里嘲笑我?」

    这个青年,明明正如此幸福的被人深爱著,却依然坦荡荡的向人展露出他受伤的神情。

    为什麽你会这麽单纯呢,然而就是这份完整的单纯,才让人如此心酸心痛却无法将心意诉说成言语吗……裴理巽痛苦的,却扬起一抹微笑。

    矜持,忍耐,似乎在这刻都变得没有用了。如果不做些什麽,就什麽都无法改变。

    生活是如此,爱一个人……也是如此。

    「我……怎麽可能嘲笑你……我永远也不会啊,应央。」

    男人微笑而认真的说完,忍住悲痛的表情终於化作低头一个深深的吻。

    陶应央吓了一跳,瞪大的眼孔里全是另一个人,想挣脱的时候已被两手紧紧箍住,无措的想摆脱唇与舌的交缠,却激烈的扯开了裴理巽嘴角上的薄痂,浓浓的铁锈味在两张嘴里蔓延开来。

    血的味道,应该是腥甜而腻的,为什麽,在这样一个吻里的,却苦涩而微酸。

    有什麽东西,忽然丝丝渗透进两人身体接触的地方,陶应央心里那块未曾被抹去的柔软在瞬间狠狠抽动著疼痛,眼底闪过了震愕,终於明白了,於是,望著眼前的这个男人,突然不再挣扎。

    唇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喘息不已。

    然而像这样终於可以亲密接触的距离,从来都是只敢想而不敢望的事情,多年辛苦隐藏的欲望被另一双柔软的唇瓣所点燃,控制不住的,裴理巽的吻往下落至陶应央胸口,手抚向底下更光滑的肌肤。

    事情的发展远超过想像,然而後面等待著他们的又是什麽,在这一刻都该盲目的选择不再想。

    用真心去爱的这个人就拥在怀里了,体温如此真切而温暖,这是做梦都想要得到的啊,那种近乎想哭的感动,让裴理巽眼角微微涩了起来。

    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怀里的这个青年,就会是自己的了麽?……只是这麽想而已,就觉得自己可能会因此幸福到死掉。

    衣服被掀开的时候,陶应央还有些茫然的盯著天花板,直到冷空气突然灌进肌肤激起一阵寒颤终於惊醒了他,一把用力推开身上的人,迅速坐起来移到距离之外。

    被推开的瞬间,脏器震动的速度快得吓人,好疼。

    会幸福到死掉的可能,还是错觉麽?

    裴理巽眼神空洞的看著自己被推开的双手,半晌抬起头来看著青年,他却只是沉默的,缓缓挪开身子,缩在角落。

    本来一心渴望想做下去的事,在刹那间被扯断了线,前一刻的感动好像只是短短两秒的世界,一秒开始,一秒结束,要再连结上,彷佛失去了彼端的勇气。

    裴理巽只能跪在原地,看著青年微微喘息起伏的背影,任空洞的哀伤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恣意肆虐著他的每一寸。

    不知道这是不是尴尬,裴理巽感觉不到,只是任由那股令人痛苦的沉闷气氛蔓延在这空间里,然後等待可能更加残酷的宣判。

    只要陶应央开口给予一句否定,这一切,就真的什麽……都没有了吧。

    既然已不想再遮掩心情,这样的後果就必须是他自己来承受的,喉头的滑动突然一阵哽塞,裴理巽却不敢再往下想。

    他不敢想,那之後的自己会怎样。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好久,这个世界这麽安静之後,青年终於小声的开口,裴理巽在霎那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刚到T市的时候,身上什麽都没有,刚开始的工作……你知道是什麽吗?」回忆著过去的青年将头轻轻靠在墙面上,盯著自己弯起的膝盖。

    「我一直以为,本来就不是什麽少爷命的我,就是靠自己双手打拼也能应付得来那些简单的工作,可是当我打破第五个盘子被老板赶出去的时候,我才发现活了十五年的自己根本什麽都不会,那时候的感觉真的很茫然,心想原来这就是只有我一个人的生活麽……」

    手无意识抠弄著布料的青年,顿了好久,才说:「如果不是遇见阿泰,阿巽……说不定,你只能在E区看到我了吧……」

    裴理巽的心狠狠的震颤了下,搁在腿上攥握的手紧得发白。

    「刚认识阿泰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流氓了。」想起什麽,青年突然笑了下,继续道:「不过那又怎样呢?没有人天生想做流氓的,有时候也由不得我们选择什麽。除了这个职业不太体面之外,阿泰是好人的事实也无法被抹灭掉啊。

    「一开始,他跟我根本没任何瓜葛,可是却帮我找到了工作,甚至拜托相熟的老板多照顾我……非亲非故,一开始我给他惹了好多麻烦,他都不曾抱怨过什麽……」

    陶应应忽然又停了下来,轻浅的喘了口气,眼眶有些红,然後将脸埋进了掌心里,哽咽著沙哑道:「最重要的是,在我记忆里……会为了别人骂我白痴这种事而生气的人,就、就只有……阿泰和陆凡而已啊……」

    这个世界,又沉默了吗。青年埋首轻轻啜泣的模样,裴理巽找不回自己的声音。捏紧的手已经乏力了吧,轻微的抖著,有些麻,有些疼。

    「所以……这就是你喜欢他的原因麽?」

    流泪是有声音的吧,裴理巽知道自己听得到,听得到青年的泪水的声音。

    慢慢的抬起头来,陶应央吸吸鼻子,红著双眼睛与鼻头很认真的说:

    「喜欢,不是很简单的事吗?我没办法,没办法像你们一样把爱想得那麽复杂,我也不是在受尽疼爱的生活里长大,没办法把关心当成理所当然,真心对我好的人……我没有道理不去珍惜的……」

    裴理巽感觉自己嘴角的血好像又淌了出来,丝丝的苦味。

    那麽,自己是什麽呢?是什麽呢?或许什麽也不是,但是他知道,埋藏在心头多年的,随著时间只有越来越深厚的爱,是比什麽都要真实的啊。

    为什麽,这一秒,都好像显得不存在……

    抿抿唇,裴理巽有些涩的开口:「……其实,我……我也……」

    「不用说了!」

    只差一点点就要脱口的告白,被匆匆的打断,陶应央霍地站起来,满脸泪痕未乾的瞪的地板,大声又结巴的道:「不、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我要去上班了!」

    感觉身边的人走过带起快速的脚步声,事到如今,裴理巽也只能尝尽苦涩的盯著地板,开口问一句:「你真的明白吗?」

    陶应央已走到门口,开门前第一次转头看著男人的背影,「那你……也明白我说的麽?」

    眼眶红了又红,咬著唇,陶应央捏了捏掌心,果决的调开了视线。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被喜欢的人抛下……我也,绝对不会抛下别人。」

    门彻底阖起这个世界以前,这些话轻巧的从隙缝里传盪而来,裴理巽眼神失焦而空洞的盯著地板。

    地毯上原本单调的颜色,突然增添起无声空白的色彩,再也不单调。一滴,两滴,哀悼著过往……再也回不来。

    四月的时候,梅雨季提早来了,天气整天湿答答,实在不好受。

    公司延续上个月接案的速度,有几间大企业有计画开发全系统作业,几个较知名的工程师全一起参与了这个专案开发,裴理巽也是其中一员。

    繁忙的日子,时间总过得特别快,忙碌两字对於裴理巽来说,向来就是无所觉的生活一环而已,只是这些时候,却过得特别浑噩。

    傍晚的时候,雨又细细的下了起来,晚餐决定在公司楼下的员工餐厅随便打发,丁奇为了躲雨也在里头吃饭,看见裴理巽进来的时候,眼睛瞪的比平常大好几倍。

    「哇靠,我有没有看错?!」

    以前为了加班,丁奇与裴理巽两人常在这里随便打发晚餐就过,只是不知从哪时候开始,那工作狂突然变得喜欢回家,加班的时间也比以往少很多。

    淡淡的瞥过去一眼,裴理巽迳自端起盘子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丁奇抄起盘子也硬是过去挤在同张桌子里。

    「喂、老大,你是怎麽啦?」丁奇满脸问号,这家伙最近又怪怪的了。

    裴理巽没有应他,只是拿起汤子看了窗外一眼。

    透明水珠陆陆续续滴落在玻璃上,等会雨势就会变大了,忘记带伞的话,除非叫车不然一定会淋湿……青年在外头吗,身上有备伞吗,为了省钱,应该也是宁愿淋成落汤**,也绝不可能叫计程车的……

    喂进嘴里的汤突然变冷了。裴理巽只喝了一口就不再动,改而舀起食之无味的饭,一口口如腊般嚼著。

    太硬,太乾。青年每一次认真帮电锅加水的模样很认真,总是可以烹煮出最香软Q口的米饭香……木然的,裴理巽放弃白饭,随便夹著菜吃。

    那天以後,陶应央没有再回来过。生活中少了什麽,是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不愿去细想的。

    十几天没有见面,家里变得空荡,虽然只要快速走过就可以视而不见,但一直隐忍的某一瞬间,却总会在午夜梦里堆积起来,耳边响起开门的错觉声,然後惊醒的冲到客厅,再重温一次空荡荡……

    他会回来吗,这麽想的他,却悲惨的发现自己连是否有关心与想念的资格都觉得茫然……

    一张桌子,两个人都不是挺专心的吃饭。对面的人一副失魂落迫的样子,察觉了什麽,丁奇探究的目光不加以掩饰,就连问题也出口的很快。

    「老大,你失恋吗?」

    「……」回头给了一眼平淡,裴理巽咀嚼的样子很慢很慢。

    丁奇一怔。他……其实只是随口说说的。

    不能怪他。比起上一次冷气团的温度失控,这一次空气里虽然依旧低温模式,但那种多了层乌云覆盖的惨淡模样,却比沉默的木头人感觉还糟。

    但如果可以,他还比较想接受裴理巽难得吃了炸药怪里怪气的模样,也比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好多了……

    看了看裴理巽原本秀美脸庞上无故多留的那些青痕,虽然已比十几天淡了许多……丁奇低头想了想,道:「阿巽,你如果有什麽事情,或遇到什麽麻烦,都可以跟我们说啊,兄弟们都会挺你的,你……」

    放下碗,裴理巽静静的看著好友一会,直到人都快被那种空洞的视线盯到发毛了,才开口应了句:「我没事。」

    他的问题,谁也解决不了。

    「……真的吗?」丁奇质疑。

    回想十几天前,当裴理巽一大早顶著一张令人骇然的脸来上班时,公司里个个见了差点没抽气吓死。那种伤况,连认识好几年的他们都没见过。

    学生时代也不是没被找过碴挑过衅,但没到被惹毛的极限,裴理巽性子冷淡即鲜少回应,真要让他回应起来,狠度也绝对与外表呈现极端反比。

    这一次,到底是什麽样的失控,才让向来不曾失手吃亏的人,足以承受那些惨不忍睹的伤势?

    「那如果……如果阿巽你真是像我猜的那样……被甩了的话,那乾脆再去找一个不就……」话在对面瞥过来的一眼中戛然止住,丁奇一愣,赶忙转弯。

    「呃啊,不、不是啦,我是说……我是说以阿巽你的条件来讲被甩的可能性当然不大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嘛!阿巽一向很有女人缘的……啊哈哈哈……哈……」

    哈哈打得太快就显得欲盖弥彰,根本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不敢看对方的脸色,丁奇挫败的低下头,乖乖闭嘴啃饭不敢再言……谁料,对面的人却令人惊疑的出声了。

    「这建议不错,我会考虑的。」

    大张著嘴巴猛然抬起头,丁奇只能呆住的看著人拿起餐盘离开。

    真的……猜中了……

    再爱上一个人?怎麽可能。

    或许根本不可能,也许不会有那麽一天。裴理巽从很久以前就很清楚的知道,也曾在某些时候,很可悲的明白了这个事实。然而坦然接受,却是不变的真实。

    也许选择爱上另一个人对他而言是好的,但若是感情能说变就变,爱一个人的决定可以简单自由来去,说放就放,说走就走,那麽十几年来他所拥有的爱情也显得太过可怜。

    出了公司,四周仍旧细雨点点,裴理巽无法即快的回到那个家。只是漫无目地的游荡在大街上,来回的脚步却不受控制,朝一处不知该算熟悉还是陌生的地方走去。

    到达酒吧门口时,衣物也湿得差不多了,厚重的挂在身上,跟他连日来的心情差不多。

    几乎是走进店里的那一刻,就能明显接收到某些投来的目光,裴理巽依旧不搭理,迳自朝吧台走去。相隔不过数日,先前被砸烂的残缺痕迹已不见踪影,似乎有些地方重新装潢过,变得更为崭新。

    老板看到他只是点了点头,没多说什麽,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往常一样,将吧台的位置交给他。

    今天非假日,店里除了主客,时间点上的客流量也不多,服务生也不多。果真没在此遇见陶应央,裴理巽的确有些失望,却说不清那种感觉是否较为轻松。

    藉著吧台的灯光,才终於看清楚刚刚那些目光出自哪方。不变的角落老位置上,和底下的小弟们聚在一起,那男人只是自顾自喝著酒,却没再看过来。

    时间越来越晚,客流量也越发拥挤,裴理巽俐落调制著饮品,视线时而穿过舞池人群身影,望著门口的位置。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今晚的班,是陶应央的。

    这一刻,他突然再次强烈的意识到……若不是先前因为住在一起,两人在生活上几乎没有交集,若是再少了这份工作当联系,这个如此城市如此之大,要让一方从此走散在对方的生活里,是轻而易举的事。

    每每思及这一点,裴理巽总无端恐慌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仅有的,只是抱持著最後一丝渺茫的希望,甚至不愿意去细想。

    「阿巽,C桌。」

    接过waiter递来的单子,裴理巽刚认出是哪桌要买单,那桌的人已整群起身,直冲著吧台走来。

    一大群家伙来势汹汹,少说也有十几个人的阵仗一下子聚在吧台前,整间酒吧里瞬时间全静了下来,舞池里的人群作鸟飞散,全回到自己位置上,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在兄弟们簇拥下缓缓走近的男人,一在灯光下现身面为对面时,裴理巽与几个服务生彻底吃了一惊。

    昏黄的灯光下,男人的脸看起来仍旧十分可怖。当初两人的伤势差不多惨,但裴理巽脸上的淤青在十几天的休息里早已好了一大半,相较之下,程泰还高高隆起的眼角与嘴角上的结痂,似乎未退去多少。

    陶应央当天脸上的伤跟他比起来,更是小巫见大巫,差远了。这时候,裴理巽才真正正视起陶应央那天说要帮他报仇的话,并不只是安慰。

    裴理巽心底突然有点复杂。嘴里,又断断续续地苦了起来。

    即使跟程泰只是几面之缘,更甚者两人还打了一场架,但这男人的狠劲根本无须质疑……这样的狠角色,会乖乖的任由别人教训麽,何况还是嘴里不屑的那个人?

    室内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程泰懒懒的吸了吸鼻子,一向不动声色的脸上首次出现一抹称之为轻藐的表情。他朝後头勾了勾手,小弟立马递了瓶洋酒过来。

    裴理巽只是冷冷的望著他。

    扭了扭脖子,程泰朝旁看了眼,再回眸时,那双狭长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傲慢而阴狠的微微眯起,手执著酒瓶,弧度往上挥起。

    「臭小子,给老子看好了!」

    第十章

    「匡啷──」

    安静的空间,酒瓶被砸破在酒吧边缘上的声音响得轻脆而彻底。

    一滴滴的,深棕色的酒水混著玻璃碎屑在空中溅开,在裴理巽微微掀茫的目光里散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隐隐间,终於划开了什麽。

    有人在叫好,从休息室里闻风跑出来的老板满脸错愕。浓郁的酒精味在蔓延,刺得人鼻尖眼睛都发酸。

    裴理巽依旧冷冷的,动也不动,只是垂放在身侧的手却握得发白。其实他不介意再打一架,一点也不,虽然那显得毫无意义了。

    但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他们乾脆就再打一架,也不想面对这样的局面。

    程泰狠狠的,盯著裴理巽。

    在所有人都以为那破裂不齐的玻璃尖口会往谁头上插去的刹那,程泰却只是往旁挥手,丢开的酒瓶顺势摔破在地上,在众人惊讶愕然的目光里,稳稳的,朝吧台里的人弯身下腰,合成完整的九十度。

    「非常抱歉!」

    指尖攥进了掌心,裴理巽感觉不到痛。

    「真的非常抱歉!找了你麻烦,还打了你!对不起!」

    全世界的人都呆住了,却不包括裴理巽。

    那口梗在胸腔的呼吸,硬是在男人道完歉若无其事离开後,才一口口地,断断续续地吐了出来。

    男人早扭头走人了,正气凛然的道歉声好像回盪在偌大的室内里,所有人还目瞪口呆地未能反应。

    好戏没上场,却临演了一场怪剧当加码,众人扫兴的嘘了嘘,该闪的跟著闪,不久店内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吧台里的人,依旧动也不动地,盯著酒迹持续坠落水花的吧台边缘。

    是界限啊。划开的,原来是界限啊。那个男人,用他的行动来证明了,证明了他们之间的不同,是吗。

    被打了也不舍得还手太重,即使会丢脸也还是听话的过来道歉,这就是……陶应央说的、他绝不会舍弃掉的温柔麽?

    掌心突然抽了起来,几乎刺进心扉的难忍。

    裴理巽惨白著脸,拿起抹布细细的擦掉那些痕迹,一遍遍,来来回回。

    出了酒吧,世界的街道静悄悄一片。

    裴理巽没有直接家,而是在路边晃了晃,偶尔坐在花圃的边边发了下呆,然後起来继续走,然後再重复。

    晃到居酒屋的时候,想也没想就走了进去。望著老板微笑看过来的目光,裴理巽杵了好久才开口随便点了几样小菜加一壶烧酒。

    店里只有小猫两三只,斜对面的位置有个蓝色背影的男人不停的喝著酒,裴理巽望了许久,才终於认出了那股熟悉感。

    走过去的时候,纪茗正倒空最後一只酒瓶。

    「怎麽来了?」学弟突然出现,纪茗也不惊讶,迳自朝老板挥手,再要上几壶。

    总是意气风发,将外型整顿到无懈可击的男人,此时却是领带松开、头发随意垂落的颓废模样,有种让人认不出来的陌生感。

    纪茗,这名字代表的意义不该怎麽随性。

    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裴理巽坐了下来,反问:「那你在干嘛?」

    挑起眉,纪茗拿起酒杯理所当然的摇了摇,「喝酒啊。」

    放下手里的小菜,裴理巽夹了第一口,「肚子饿了。」

    纪茗笑了起来。「你这小子,怎麽突然怪里怪气的。竟然学会跟我开玩笑了,是天要塌了?」

    裴理巽没说话,又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了他的酒瓶,却搁在一旁没碰。

    纪茗脸很红,看是喝了不少,可是神智却很清醒,只是眉宇间的疲惫让他感觉异常狼狈。

    纪茗是谁,狼狈两字向来与他不相牵扯。

    「喂、你拿了我的酒,我喝什麽?」

    「干嘛喝酒?」

    「因为喝了不会醉啊。」看著空了的杯底,纪茗认真的答道,笑了下,「怪了,真的怎麽喝也不醉……阿巽,你试过没有?」

    裴理巽沉默了会,伸手替自己倒了杯。

    日式烧酒後劲不容小觑,刚两杯下肚,全身就出了层薄汗。眼看著纪茗前所未有的脱轨挫败模样,他不打算开口。

    或许他也猜到了是什麽,但却有种自私的心态……或许是寂寞吧,想著有人陪著自己一起悲惨的感觉,这世界会稍微显得拥挤些。

    这种不厚道的自我心里安慰,可悲的还是从同样可悲的人那里获得的。裴理巽自嘲的笑了笑,纪茗瞅到了他的笑,摇了摇头。

    「看来你跟我一样可怜啊。」

    可怜?裴理巽思考这两个字。不理他,男人一边自顾自的摇头晃脑起来,乍道:「黎心,黎心把我甩了。」

    纪茗有张英俊的脸庞,就算是苦笑,也有种苦笑的好看,纪茗就是这样的男子,所以他的情史,注定不是简单就可以平静的收场。

    「毫不留情的,一点机会也不给。」

    机会?两个没有未来可能性的人,讲什麽机会?裴理巽在心底替他回答,自己却也沉重了起来。

    「女强人啊,的确很有魄力。」比了个手势,纪茗灌了口酒,又道:「在一起的时候的确很轻松自在。可是要比坚决,却连一点挽回的馀地都不给你。」

    裴理巽有些惊讶。却是惊讶纪茗的表情。

    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竟是为了一个女人。女人,对某些人来说或许是棘手,对纪茗来说却是生活上的调剂般自然。

    「她发现你的事了吧。」

    纪茗恍神的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无奈的,是说不出口,道不明白的。而那注定要造就一个人伤心,两个人伤神。

    「……你活该。」

    淡淡地,裴理巽下了这个结论,纪茗闻言苦笑了下。

    「真残忍啊你,这是学弟对学长失恋该有的态度吗?」

    还可以开玩笑,苦中作乐吗?或许这就是纪茗。即使全世界都要他因此伤神伤心的倒下,他也会笑笑的说好啊,可是请先让我喝口酒吧这麽潇洒。

    因为,这个男人所要背负的人生毕竟不是简单。但感情的事,本就该清清楚楚。

    「欺骗本来就不该被容忍。」

    虽然可以拥有另一段感情,但前未了,後又续,对谁公平?裴理巽本来就无法理解这种跟欺骗相关的行为,所以为此伤神也不值得人同情。

    「如果这是她的理由,说不定我会好过一点。」纪茗咧开嘴角,惨淡的弧度。「她说我是个懦夫。」

    裴理巽侧眸。

    「她说,欺骗若是情有可原,就可以被接受被原谅。但是明明痛恨著现状,却从来没想过去改变,就算不是为了别人,光是为了自己想要幸福这点,却连承担压力的勇气都没有……」嘲讽的笑了声,纪茗痛苦的闭上眼睛。

    「她说的很对……逃避现实,与随便一个女人谁都好的交往,消极的对抗著,不敢真正的拒绝……我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裴理巽沉默。

    「哪、哪怕只有一点点机会……都该把握的,对不对……」

    似乎已是差不多了,撑过头了,深处想醉的意愿便会反映在脸上。深吸了口气,纪茗满脸的通红开始一点一点转为惨白,讲话也开始口齿不清。

    「阿巽……你也这样认为我的,对不对?认为我是个懦夫……」

    裴理巽继续沉默,在纪茗不注意的时候,把还盛有重量的酒瓶调了开来。

    虽然他明白,也能理解黎心的想法。但纪茗的状况他也略有所闻,虽然是别人的家务事,身为旁观者也能淡了那种改变不了的无奈,却终究无法真正感同深受。

    家人之於情人,两者间的平衡点本来就是个难题。

    但每个人的状况毕竟不同,若是爱一个人,真正可以承担的勇气应该是两人份的重量,只要能拥有彼此,还有什麽是不能丢弃的呢……如果今天换成他和陶应央,自己可以为他抛弃一切吗?

    答案根本毋须质疑。

    爱一个人本来就可以选择任性。爱的本质也包含自私,比起爱的人不爱自己这一点,其他的问题甚至是被阻挠都显得微不足道。

    然而别人的状况并不是自己的,所以才能如此客观再加入主观的不以为意吧,裴理巽无法回答他。

    「我不需要什麽宽容……」

    男人的眼神已经有些恍惚了,却还是努力地说著,「了解……了解有用吗,一个人要承受的无奈,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别人是永远不会懂的……那是包袱啊,是包袱……」

    痛苦的,挫败的,无奈的表情同时浮现在纪茗扭曲的脸上。望著手心,似乎可以想见曾经牵起一位女子的美好,却还是成为了过去的一景。

    「以前分手的女友告诉我,没有投入爱情的交往,怎麽可能能维持长久,更别说是结果。这样的心情,不管谈多少次恋爱都会觉得寂寞。她说,当我拥有一个很爱很爱的人的时候,就会明白了……」

    闭上眼再缓缓睁开,纪茗望著窗外,细雨绵绵的黑色街道,寂寞而寥无人烟,他苦苦一笑。

    「以为我不爱黎心麽……可是,很爱很爱……又能怎麽样?」

    将喝醉的人送上计程车之後,裴理巽再次回到大街上。本来停了些的雨突然又淅沥哗啦的下大了起来,四月天的风竟冷得刺骨,适才下肚过的烧酒好像全被吸乾了一样。

    寂寥的午夜城市,有种深入骨髓的冷。

    然而站在这种寂寥里的自己,好像就只适合这样孤孤单单的走回家。如果,那真的能称为家的话。

    进入住宅区时,四周安静的更加低沉。除了点滴落雨声,就只有脚下水渍贱起的水花声,细细小小的,作用不大,却多少能为这道一个人的路途增加些存在性。

    裹紧外套,裴理巽的步伐突然缓缓停了下来。

    耳边,远处,好像还有另一道声音。

    是音乐声。好像是首歌。

    淡淡略为低沉的女人声音,在停下脚步的一个人的漆黑住宅道路里渐渐地清晰传开。

    熟悉的旋律,舒缓的节奏,想不起来是什麽歌,却记得那种不陌生的淡淡忧伤。

    沙哑的女声反覆吟唱著,慵懒的调调,却哼出动人的悲伤与无奈。裴理巽静静听了会,一时呆在原地,忘了自己要去哪里。

    是不是……其实自己也很天真著?

    很爱很爱那个人,又能够做什麽让他回报同样的爱麽?

    虽然能以爱为名,用任性跟自私当作占有一个人的藉口,但自私的爱或是任性的爱,说起来是不是想得太过完美也太天真?

    就算每天看著他,守护著他,为他欢喜随他悲伤,这麽做就能让他也同样在乎自己麽?

    想要他想要到快要死掉的心情,这种为爱而快乐著的煎熬,他能明白麽?

    就算他已在身边,心却远如天涯,该怎麽做,才能真正安心地将他拥抱入怀?

    很爱很爱……又怎麽样……

    纪茗醉倒前一直呢喃的话,在裴理巽脑海里徘徊不去。那种深刻而悲伤的无奈像深不见底的天空一样,沉重的压在心口上,喘一口都疼,彷佛突然间就会窒息。

    很爱很爱又怎麽样……很爱很爱又怎麽样……

    怎麽也甩不掉的一句话,突然隽刻在脑子里。太痛了,找不到解救办法的自己,说不定下一刻就要死掉。

    死了也比这样痛好吧。

    很爱很爱,爱到快要死了的爱,他就会……是自己的了麽?

    裴理巽睁著眼睛,瞪著地面上水渍里的倒影,死死咬著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眼眶里的东西却怎麽也承载不住,倾倒一样的泄流了出来。

    脸颊上冰冰凉凉的,是什麽,是雨麽?

    深夜的大街上,一个男人倚靠在墙壁上,捂住脸低声的哭泣著。

    果然还是太天真了吧……什麽都不祈求,想望的也只有一个,然而说的天真的自私与任性,终究还是盼望不了对方的爱来实现。

    如果可以轻易选择不爱,人生是不是会好过一点。

    不爱却比爱人更痛苦。放弃一个人有多难?要裴理巽放弃陶应央的话,也就等於否定了他的人生。

    那麽这份痛彻心扉的无奈与悲伤,就是他爱的代价,无法逃避,也必须承受。

    再次见到陶应央时,裴理巽才知道自己盼望能够再见上一面的渺小希冀,其实大到快要泛抖的地步。

    应该整整一个月没见面了吧,这期间裴理巽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而生活又是什麽,说过得浑噩也不为过。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陶应央竟然真的愿意回来。

    哪怕他是要回来拿东西,然後连声再见也不说的就走。

    那麽然後呢?裴理巽逼自己不要想,只是有些生硬的说了声:「你回来了。」

    陶应央低著头,好像模糊的应了声,然後就窝进沙发里闭上了眼睛。

    从他进门开始,头都不曾抬起过,裴理巽站在房门口一会,才转身关了门。

    突然回来的青年,似乎再没有动作,好像就只是窝在沙发里平静的睡著了。只隔著一道栓的距离,就可走过去。但裴理巽没有这个勇气,没有过去那些个偷偷的半夜,起身走到房门外,只是想摸摸他的头发,或在看的心都痛的瞬间轻轻给他一个吻。

    他没把握自己会再做什麽事,心里又酸又涩的滋味还是那样难受,但只要不细想就可以略过。所以只能背靠著门扇,看著天花板偷偷地松了口气。

    回来就好。

    好像突然又回到十年前的日子,发生过那样的事,两人之间再也无法修复,然後就剩疏离的沉默与尴尬。

    青年透明直率的心思没办法像别人彻底佯装出什麽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见到裴理巽也不敢正眼对视,就算是对视也只是匆匆移开,讲话的时候也是随口糊应,每日早出晚归,像是在避开见面的可能性。

    所有的一切,都被他自己亲手毁掉了。

    这时候就会意识到,之前那段暗恋的日子有多麽幸福。起码苦涩里还有快乐共存,而现在……快乐变得只剩奢望。

    坐在对角低头吃饭的人,再也吃不到他依自己要求作出的晚餐,再也看不到他坦率的眼神与无心机的笑容了……

    这一切,全都被他亲手毁掉了。

    也许这是一个死心的机会。裴理巽其实没有多想,只是单纯的不想再让自己这麽痛苦而已,如果再维持这样的痛楚,这个人生仅剩彻底的灰涩了吧。

    然而回首前路,他几乎是在起步的第一个轨迹,跨出去的第一步就只为了这个透明的青年,每走出一步,都是一声声无法宣之以口的爱意。

    过去生活中的悲与喜全是来自这个人,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少年,重逢後所并发开来绕回的漩涡,全是对这个青年更加浓厚的爱意,虽然很多事会明白的透彻,换来的痛苦也更加清晰,但若要自己放弃陶应央,就好像把他劈成两半,哪一半都不是他自己,哪一半都活不下去。

    那麽,继续下去该要怎麽办?

    裴理巽找不到答案,停滞的跨不向前,只能在原地团团转。即使没有解答,仍旧只能忍耐著……

    「阿巽……」

    即使是将目光全致力放在电脑屏幕前,也知道陶应央正局促不安的,坐不住。

    裴理巽暗暗吸了口气,才应声:「什麽?」

    「我……我想搬出去住……」

    似乎很难以启齿,陶应央说完後手无意识的绞弄著衣襬。

    搁在膝上厚厚的原文书啪的一声阖上了,裴理巽盯著他的侧脸,好半天都没有开口说话。

    他知道是什麽造就了陶应央这样的反应,可是他明白的,心底却仍旧难受得紧。

    有些东西一旦被打碎了,欲补就来不及。做过的事就像泼出去的水,怎麽收。

    虽然也曾责备过自己是否不该冲动,但裴理巽却不後悔。

    如果不做点什麽,就不会有变化,更别说是机会。虽然造就了现在的场面,可是起码还是让他知道了心意……这,是不是,就够了呢?

    难堪的沉默持续好一会,陶应央小声的又开口一次:「我想搬出去住。」

    这一次,他终於转头面对裴理巽,逼自己对上那双深黑色的眼睛。

    裴理巽原因压抑住的呼吸霍然松了开来,眼瞳似乎颤动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没这样好好看过陶应央的眼睛,陶应央的面容。就在自己眼前的这个陶应央,眼底流转著一层熟悉的润泽,很清澈,很乾净。

    在那双眼里,他看见一抹羞耻……与愧疚。

    裴理巽突然想笑。心疼他,却也同时疲惫著。

    这个青年,还是过去那个不变的玻璃少年啊……明明就是自己先背叛了与他的友情,甚至差点侵犯他,然而他虽然把话说得很坚决,他却因为无法回应对方的感情而感到抱歉,裴理巽相信他有绝对充足的理由可以直接搬离这间房子,但他没有这麽做。

    这世上也只有裴理巽能真正的了解,这个他从以前就喜欢著的,看起来大剌剌的青年,脆弱的心思却比谁都要来得细密而敏感……这样显得笨拙的善良,让人怎麽放得开?

    爱意的甜蜜和无奈的痛苦,裴理巽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找到房子了吗?」

    「我、我可以马上开始找……」

    果然是这样。裴理巽在心底轻叹。

    自己,真的让他很难接受吧,甚至到了不想再待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程度。

    「找房子没这麽容易,房租也贵,环境也无法保证……等你找到再搬也不迟吧。」

    裴理巽面不改色的说著谎。五月多了,六月学子毕业,空房从这时候预订刚好,各校区附近皆开始贴出空房资讯,然而陷於混乱中的陶应央显然想不了太多,只能再继续找藉口。

    「没关系啊,我可以请我朋友帮忙找,应该快很快的……」

    「……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第十一章

    没想到会被这麽问,陶应央惊讶的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蹙著眉头道:「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信不过我吗?」

    摇摇头,陶应央只是盯著地板。

    阖上萤幕,裴理巽调开视线,望著客厅一角,「这阵子我比较忙,过几天等忙完我再帮你一起找……你的那些朋友,我信不过。」

    陶应央抬起头,眉心拧得更紧了。

    「如果你把我当朋友,这应该是我的一点微小权利。」裴理巽语气慢又缓,「你不是老说我是老人吗?既然是老人,多为一个老朋友叨念担心些没什麽吧。」

    「阿巽……」

    想起什麽,裴理巽起身笑了下,「你那些朋友,拿了朋友钱财却可以装作若无其事,这是朋友吗?还是这样的朋友你才信得过?」

    被逼得没有话说,陶应央盯著地板,好几分钟後,他有些倔强的又重复一次:「我还是想搬出去住。」

    裴理巽回房的背影停了下来,「非走不可吗?」

    「嗯。」

    这样吗,下了决定,就是道理也说不通的坚决了吗。他怎麽也会忘了,这个青年也有自己的固执与坚持。

    即使能明白,这个城市里繁复的街道可以划分掉多少背影的漠然与渺然,却仍旧让人无法轻松就放手……如果走出这间房子的大门,各自站立在一端,他们……就等於再无交集了吧。

    如果陶应央真的搬走了,这样尴尬的朋友关系,他也找不到理由再与他联络……只怕对方也不想再跟他有关系。

    真正,就要失去了吗……即使现在这麽不幸福,那样的未来也让人加深了恐惧,却依旧苟且的想抓住每一个可能,如此可悲的自己,与正想逃离开自己的他,终究什麽都不是……

    想到这里,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度紧张的感觉让人有片刻的晕眩,攥了攥微抖的手,裴理巽闭了闭眼睛,试图让声音自然点:「笨蛋,你走了谁来给我做家事?」

    久违的,冰冷带著蛮横的语气,却已是好久没有听过的讲话方式。陶应央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想太多。

    「可以自己做啊,又不是不会。」

    「这阵子我都比较忙……」忍住苦涩,他说:「过阵子我女朋友就回来了,到时我会比较少回家,房间谁来整理?」

    什麽房租恩情那些的,裴理巽都不可能拿来作为绑住陶应央的藉口,那些对他来说与心意一样重要的初衷,并不是利益的价值,重提显得恶劣,但他却也选了一个更糟糕的理由。

    陶应央惊讶的睁大眼睛,半晌还是有些不信。

    「臭阿巽,你什麽时候有女朋友了,怎麽都没听你说过?」

    男人沉默了会,默默走回房间,拿了张照片出来在陶应央眼前晃了下。

    直直的长发柔顺的披散在肩膀上,身材娇小却很匀称,巴掌大的脸上有双圆润的眼睛,是个笑容很甜美的女孩。

    「哇……」陶应央抢过照片看个仔细,「好温柔的女孩子,臭阿巽你真有本事!」

    似乎可以想见,那颗善良的心因为看见好朋友「拥有」一个什麽样的女孩,而真心替他高兴著,虽然是好朋友的女朋友,他却比本人还要雀跃,不停抓著裴理巽东问西问的,两人多日来的尴尬气氛好像烟消云散。

    真的很讽刺。

    不知道是什麽时候被硬塞来的照片,却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所谓做家事,两人都明白只是藉口。因为他的告白,相处的每一秒对陶应央而言都是煎熬,无所适从也无法回应即使是愧疚,也只能选择离开。

    现在也只能努力让他相信,过去所讲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只是过去,不复存在,即便他因此成了罪人。

    然而即使是要对方相信他拥有了一段新恋情,裴理巽也绝不会愿意否定那次的亲口告白。

    如果否定,也等於否定了他的感情。

    那对他而言太过残忍。

    开口再次要求他留下来,青年默默的将照片小心翼翼的放到桌上,又看了眼,却没有再反对。裴理巽有这麽一刻,突然庆幸起陶应央的简单,即使他这次真的欺骗了他的信任。

    临睡前,裴理巽看著青年回房的背影,声音很平静。

    「应央,不管哪天我对你讲的,你明不明白……全都是真的。」

    「我知道。」刚洗完澡的青年头发还湿漉漉的,回过头来,微微低下的脸庞却笑了下,清澈的眼底有丝极淡的忧伤闪过。

    「阿巽你虽然狡猾……却从来就没有骗过我。」

    就是这份信任啊,到底从哪里来的呢?裴理巽攥紧手心刚刚找到的小纸条,悲哀的想著心中那份、刚刚用谎言拯救回来的爱情。

    手里的两张纸条都写著电话号码。

    裴理巽盯著其中一张写著手机号码与名字的,目光再落到另一张写著专苑号码的纸条上。

    半晌,掌心一揉,两张纸条同时化作一团,丢弃在最角落。

    即使现在这样揉掉了看不见,专苑的电话号码依然背的出来,当时为了陶应央,就算必须很忍耐的谨慎守著这份爱恋,也是十分快乐的吧。然而另一个名字是全然的陌生从不曾在意的,却在刚刚救回了自己的爱情。

    现在想起来的,都像一场梦,飘飘浮浮,破灭後就像灰蒙蒙的虚无。

    好几次大半夜的淋雨,加上近些日子里公司较属繁忙,任是体质再勇健,不经休息的身子还是染上了重感冒。

    不得已,几个案子只好接回家继续赶。躺在沙发上敲著键盘,瞄了眼厨房里正在忙的背影,裴理巽有种回到两人刚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在他认知里,陶应央只有一个人,而他的暗恋,虽然有著未出口的忍耐,却很快乐。

    「阿巽,你要鱼片粥还是**蛋粥?」

    陶应央探了颗头出来,脸被蒸气熏成了两团红。

    头也不抬地,「都要。」

    「啊啊、贪心的家伙!」陶应央虽然抱怨了一声,还是缩回去做了,嘴里却不停念念:「乾脆加一起好了,这样比较营养。」

    客厅里,专注在萤幕上的裴理巽轻扬了扬嘴角,目光不觉搜回到厨房外露出的一角隙缝里,青年打著围裙的忙碌模样。

    曾经,他以为这就是梦寐以求的幸福了。

    热腾烧滚的粥不多久便端上桌,一阵香气四溢,裴理巽懒洋洋的起身,瞥见白气之後,青年闷闷不乐的侧容。

    这几天他常这样,欢笑过後就是闷著一张脸。这种表情裴理巽也不陌生。

    之前,多半因为是两人斗了嘴,陶应央斗不过他便孩子气的气闷,但不消几分钟,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的青年,目光很被即被电视里的肥皂剧一拉,又什麽都忘了。

    像这种能持续逗留好几天的沮丧模样,只有一个人才能办到。

    八成又吵架了。即使陶应央不说,裴理巽也猜得出来。但他只是不动声色的一迳喝著粥,青年亲手为他熬煮的。

    虽然这种猜测的结果也令人痛苦,但这种种矛盾,全是他自己的选择。

    味道很不错,蛋花香滑,鱼肉鲜美,只是有些烫,陶应央见状,拿起一旁的广告宣传单帮他驱散著热气。

    这就是他目前所能拥有的、仅有的一点幸福了吧。裴理巽克制自己想过多复杂的问题,眼前这个人和食物才是最真实的。

    「阿巽,你和那位小姐交往得怎麽样了?」

    青年突然的问题,男人一口粥差点噎不下去。

    「怎麽突然问这个?」

    裴理巽没发现自己的口气有点硬。

    虽然跟他说自己有交往的女友,但要论长相名字,还是手机,他丝毫一点印象也没有。更别说是联络,遑论那还只是藉口。

    「其实……也没什麽啦。」

    陷入苦恼状的陶应央也没发现他的心虚,搔搔脸颊,问道:「我……我只是好奇像、像你们这、这样子的……在交往的时候,还会想……想跟别人亲近麽?」

    问个事情说的这麽扭扭捏捏,裴理巽也知道陶应央所谓的「这样子」……指的是什麽,不管是异性恋交往还有同性恋交往,对他来说似乎都是个充满未知的领域。

    如果对象是你,那就绝对不会──裴理巽只能直接在心底这样回答,却并非是陶应央想要的答案。

    他只是单纯的为程泰的不忠而烦恼而已。

    微启了薄唇,复又阖了起来。裴理巽看了他一眼,低头舀起粥,随口敷衍道:「男人大多数是这样。」

    真可悲,即使是这样,他仍旧不想伤害他。

    「阿泰……也一样麽……」陶应央闷闷的自语,神色疑惑。

    「我不明白,交往不是因为喜欢吗?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想跟喜欢的人亲近呀。如果是不喜欢的人,就是接吻也会觉得不舒服吧?」

    对待情人全心全意的他,似乎对这类问题的存在很不能理解。

    裴理巽冷笑了下,「如果是这样,那E区的人不都要失业了?」

    陶应央呆了下,望著好友的眼睛有些失神,半晌,还是沮丧的低下了头。

    「是啊,如果没有了E区,阿泰……一定会很难过吧……」

    即使心痛也无可奈何,青年神色黯然,似乎很努力要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而他不会明白,有另一个人也正为他深深的难过著。

    「虽然不住在一起,偶尔也会撞见他带些不认识的男人女人回家,被我亲眼看见他们上床,事後却笑笑的说喜欢的只有我一个。我搞不懂,阿泰究竟怎麽想的呢?」

    陶应央的眼睛里有几分自嘲,但却大多是疑惑,「是不是……有我一个,还是不够呢?……为什麽?」

    裴理巽静静的听。

    「其实我最不明白的是,为什麽每次我还是相信他呢?究竟凭什麽,每次都那麽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和男人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从起初就一直在想的事,想不停的,无结果还是只能无时无刻不会停止的继续想。

    随著两人的牵绊加深,紧随而来的忍耐也渐渐变为一种习性的无奈,因为自己无法轻而易举离开他,所以疼痛也随著时间越来越尖锐,几乎到了不能呼吸的时候,却仍是不想放手。

    天真的,以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这样就会是幸福,但人生的道路毕竟没办法永远这麽坦顺,一再被复杂的人性和残酷的现实伤害时,性格单纯、内心秉持著某种坚持的青年也只能茫然的接受。

    「阿巽……」

    青年抬起头来,打破沉默的又问了一次:「这是为什麽呢?」

    为什麽?因为你太傻。裴理巽很想这麽说,然後把掩不住悲伤的青年拥入怀里。

    但他终究没有这麽做,他也说不出口。

    裴理巽只是默默的与他相对了会,随即平淡的垂下了眼,把碗往前推了推。

    「没了,我还很饿。」

    陶应央缓过神来,自然的起身又回到厨房,背後男人淡淡的声音又传来。

    「闷在家里很久了,过阵子,一起去野餐吧。」

    春天终於真正要来,阳光片片落地。

    刚晒好的抱枕让阳光熨烫过的味道十分清新乾爽,裴理巽懒懒的躺在沙发上,半闭著眼昏昏欲睡。

    虽然赖到了快十点才起床,但是敞开窗户下所洒进来的和暖阳光,却让人情不自禁的再次闭上眼。

    「喂,臭阿巽!装死啊,不是你说要野餐的吗!」

    看见人窝著不动的模样,陶应央气愤的过来踹了他一脚,男人侧躺的身形只是晃了晃没有反应。

    裴理巽犹闭著眼,听著室内另一个人边抱怨,边穿梭在厨房间忙碌的声音。

    两人出门时,阳光正好升至最高。裴理巽看了眼陶应央手里提著的餐篮,最後停在他微微冒出的细汗的鼻尖上。

    「笨蛋,准备去露营吗?」

    「哼,说去野餐的是你耶!为什麽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弄啊!」

    平时看起来大剌剌什麽都随意的青年,这次意外的准备周到。野餐及野餐中所需要的东西全都仔仔细细塞进了篮子里,就是可能发生意外所需的物品也不马虎。

    虽然嘴里抱怨不停,但从前一天就开始忙东忙西的样子,看得出比谁都要来得期待这次的野餐。

    也许这是他生平的第一次野餐吧。裴理巽看著身边这个自己喜欢的人,从没拥有过一般人的家庭幸福,也没有过正常的学校生活,即使现在谈了恋爱,也因为遇人不淑而比别人辛苦好几倍。

    当很多人理所当然地享受著幸福的时候,这个青年渴求著却仍旧得不到。像这样一个小小的野餐,对他而言是很珍贵,甚至倍感珍惜的吧。

    伴随著胸口浮上的疼,裴理巽又想起那天,陶应央红著眼眶跟他说过的话。

    『真心对我好的人……我没有道理不去珍惜的……』

    说出这种话的青年,到底是可爱还是可恨的呢?或许就是这种矛盾、盲目到顽固的理由,才让裴理巽对自己的爱感到绝望。

    从小看著他的自己,正因为太了解陶应央会这样说的缘由,反而无法将自己的感情强加於他。

    但这真的是绝望了吗?那现在站在他身边的自己,想的是什麽,期待的……又是什麽?难道……只是在逃避真正彻底失去的痛苦麽?

    「好多人!阿巽你发什麽呆,再不去找位置,我们要用站的野餐吗?」

    眼前这张不算漂亮,却在阳光下生气勃勃的脸庞……就是为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甚至一个面容,能让自己感觉温暖,甚至是一种心疼不舍的喜爱。

    「笨蛋!走慢点,不要走丢了!」

    在人群中努力前进的青年背影,似乎就要被一道道身影冲刷不见,裴理巽眼底一阵恍惚,等他回神过来,已急忙赶上几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今年迎晚春,四月尾巴端上的花应该盛豔,五月尖头上却少了初绽时的绚丽,含苞未放的花心只是点点,有股清新瑞雅的内敛。

    花季虽然晚盛,但能在春阳下享受带著香气的阳光洗礼,山上两旁步道外的花林间仍是挤满了赏花旅客,适合野餐的草地上也坐满了人。

    伤脑筋的寻看著周围,陶应央不觉瞪了裴理巽一眼。几次好不容易找到的空位都因为这家伙嫌太吵而作罢,搞到现在,兜了整个林子一圈却一个位置也没坐到。

    「喂──阿巽!」

    刚想提议换个地方,一道兴奋的叫唤从远远的就传了过来。四面八方目光全涌,裴理巽脸一黑,有些不情愿的侧头看了眼,果然……

    樱花树下,丁奇那个大嗓们正朝他们挥舞著手臂,身旁还有几个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全都是熟面孔。当下有种倒楣感的裴理巽,拉著陶应央就想装作没看见的走人,青年却好像跟他唱反调似的,也朝对方挥了挥手。

    挥完手才发现自己压根不认识对方,陶应央转首,朝满脸阴沉的裴理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阿巽,他们都是你朋友吧?」

    本来计划好的两人世界被陶应央的大神经给破坏个彻底,被拉著过去的时候,裴理巽心底有种不幸的预感,没想到更糟的才在後头。

    丁奇,纪茗,公司的路烨跟巫禹轩,旁边有一位是裴理巽未见过的,长相恬淡温雅的男子,另外还有两个女孩,一个是纪茗的前女友黎心,一个就是……

    当纪茗充当介绍人,逐一为大家介绍过後,褐色头发的青年突然一个恍然大悟的拍掌,指著一头长直发的女孩,叫道:

    「我想说司音小姐怎麽这麽眼熟,臭阿巽常跟我提起你耶!」

    青年大剌剌的行为让大家笑了出来,其中多半是因为斗胆的臭阿巽这三个字,另一半就是因为惊讶了。

    连向来酷酷没什麽表情的路烨也瞥了一眼过来,望见纪茗赞许的眼神,裴理巽打掉丁奇扑过来的手臂。

    「好啊!你这闷骚的家伙!说到底还是个想要女孩子的正常人嘛!还是温柔可爱的那种哦!」最後一句补完,丁奇不忘偷瞄了眼另一位当事人。

    本来还颇为活泼,跟大家有说有笑的女孩,听此後惊讶的看了裴理巽一眼,随即红著脸低下了头,再也不说话了。

    大家哄闹了好一阵子才停了下来,众人乐悠悠的赏花打屁吃东西,就不见裴理巽曾经开口过一句。恕不知道向来冷著脸的人,此刻的心像被烧滚过的热水,连手心都细细的泌出了冷汗。

    被嘲笑也就算了,但如果是被揭穿的话,努力用谎言维持这一切的幸福假象就会毁在一旦,甚至崩溃无迹。

    因为被对方告白过这个事实,两个好朋友还能同时待在一个屋檐下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双方各有所爱。如果这个表面的平衡点就此倾斜,裴理巽完全没有把握再将失去的一端拉回原点。

    握紧自己汗湿的手心,裴理巽预感事情的发展,已经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

    第十一章

    因为众人有意的促成,话题一直围绕在两个当事人身上,丁奇更是特意从裴理巽与楼司因中间换了个位置,改挪到纪茗旁边。

    所幸女孩子一方因为太过害羞,大家为了避免尴尬也不再将话题集中与此,反而将焦点改放在裴理巽身边的褐发青年身上。

    「陶先生的头发是天生的吗?」

    突然开口的是坐在巫禹轩身边,从头至尾都很安静的男子。微低却不沉的嗓音,软柔而淡雅的,散在风里,让人感觉很舒服。

    陶应央有些羞涩的点了点头,对面的男子回以微笑,淡淡的啜了口温茶。一旁的巫禹轩低头跟他说了些什麽,两人一同起身暂离。

    「哈,这样的褐发竟然是天生的!很酷耶!」

    丁奇乾脆用摸小狗的姿势摸著陶应央的头发,柔软的触感极佳,两个同样没神经的人似乎很合得来,哈哈大笑的声音不时传来。

    但让裴理巽不爽的不只这个。

    看了眼端坐在一旁看书的黎心,裴理巽略有深意的瞟了纪茗一眼,後者回他一记挑眉的微笑,转头将目光改放在褐发的青年身上。

    「应央,我可以叫你应央吧?」

    「啊?可以啊。」

    纪茗笑的彬彬有礼,「很高兴见到你哦!花没开,可是你却来了。」

    旁边的人随即大声哄笑起来,可是陶应央听不懂这种拐弯抹角式的调戏,神情困惑的,也很回直的了他一句:「过阵子就会开了啊。」

    纪茗还是笑著,专注的眼神凝视著他的眼睛。

    「见到了你,花还有什麽好看的呢?」

    陶应央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困窘聚起的眉越皱越深,半晌才有点急促的回道:「笨、笨蛋!我的脸上又没有花!」

    众人真的好笑又惊讶。对於纪茗这样的风度他们早已见惯不怪,然而将这套泡妞的把戏用到男生身上,还是第一次;虽然褐发青年的被逗的很可怜,那可爱有趣的反应却让人不住想多看看。

    这样快乐的气氛,只有一个人觉得这每分每秒都很难熬。裴理巽早已忘了前一刻的顾虑,脸色不善的,目光一迳盯在虽然有些无措,却笑得很开心的青年身上。

    「吃东西吧。」

    这是裴理巽至今坐下来後第一次打开金口。拉过篮子,他将陶应央精心制作的每一道食盒拿出来扑在餐巾上,众人顿时被丰盛的食物分散了注意力。

    当知道这些都是出自陶应央之手後,众人惊讶连连,独居的丁奇更是朝裴理巽丢了一道嫉妒的目光。

    「哼!啊、那是我的炸虾卷!」

    「阿巽,你有一位这麽好的同居人,早该带来让我们认识认识了。」黎心笑吟吟的喝著茶,调侃的望向神色一直很不好的人。

    裴理巽细细咀嚼著嘴里的食物。一刀一味,都是陶应央亲手制作的美味。

    「你们从小就认识了?现在还这麽要好真是很难得。你们住在一起很久了吗?」

    裴理巽冷淡的扫了她一眼,还是不答话,对这女孩过度精明干练的眼神涨起一股厌烦。

    探究的目光对别人可以,对他就省省了。他的事,并不想被别人干涉。

    「不是,我之前找不到地方住,所以暂时住阿巽的地方。可是不用付房租,就多做些家事来抵。」陶应央在一旁替答道。

    「表面上看起来很冷淡的阿巽,其实也挺热心助人的嘛……」黎心说完,脸上亲切的笑容突然变为妩媚,直盯著陶应央。

    「应央,」甜腻的语气,「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没、没有啊!」

    陶应央很显然被这女孩垮张的神情与语气吓到了。

    黎心笑眯眯的,「可能你听说过我跟纪茗的关系,不过我们已经分手了。所以我现在是自由又寂寞的单身贵族唷,如果你不介意姐弟恋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哦!」

    说完,女孩有意无意的扫了眼脸色更加阴沉的某人。而陶应央这次真的吓到了,刚喝进去的一口茶来不及吞下,呛在喉咙里大声的咳了出来。

    「不要紧吧。」

    纪茗一脸胆心的凑近,体贴的手很自然的在他背上拍呀拍的,接著又道:「我也是哦!现在是绝对的自由之身,如果你不介意我是个男人的话,可以允许我打电话给你吗?或是欢迎你随时给我一通电话,我一定随传随到。」

    男人说完还眨了眨眼,英气的面容有著让人察觉不出认真或玩闹的笑意。陶应央显然吓得不轻,张大著眼又喷了口茶,纪茗温柔的帮他擦拭著嘴角。

    眼看众人笑声奕奕,陶应央哑了老半天,情急之下连忙澄清:「不、不用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本来就是事实的事,但从未料会换来这句,所有人的全愣住了,目光也呆滞了,纪茗的手还放在他肩膀与脸颊上,动也不动。

    ……实在看不下去了。裴理巽冷著张脸起身,打掉纪茗的手,伸手一把将人拽起,不顾几个人惊愕的目光,转身走前还撂下话:

    「有事先走。东西你们吃,电话不必了,这家伙没空!」

    美好的野餐时光因为某人吃醋而夭折了,懒得去猜想事後要如何应付纪茗他们的盘问,也不管另一个人嘴里如何咕哝著「就这样走了很不礼貌的」,裴理巽僵硬著脸,紧拉著青年的手,走得毫不犹豫。

    陶应央当然不会懂得裴理巽在想什麽,只是扁著张嘴巴看著一过即逝的窗外。

    「还没吃饱啊……」

    「笨蛋。」

    「没心肠的冷血臭阿巽,你、你不懂啦!」

    青年的声音越来越委屈,连口气都毫不掩饰他想哭的失望,坐在列车里侧身盯著窗外的模样很孩子气,男人最终还是无法硬起心肠。

    中途拉著青年下了车,两人缓缓走在大街上,又绕过几片住宅区,几跳小路之後就是T市里有名的C大校园後门。裴理巽轻车熟路的走在前面,穿过羊肠小径,最後在一幢半封闭教学楼後的花园停下。

    风景优美的校园有著不亚於山郊上遍地繁豔的雅景,只是因为并未对外开放,又属比较偏僻,难得的荫凉仍是有人罕至。

    学生时代裴理巽会从餐厅带便当过来休息,这里也是难得可以让他和陶应央独处的地方。因为这里,除了他自己以外,少有人知道,也鲜少有人进入,宛若一个小天地般安静。

    示意陶应央在树荫下一张木质的长椅上坐著,裴理巽又看了他一眼,才转身暂时离开。

    裴理巽提著超商的塑胶袋回来的时候,青年正乖乖的独坐在长椅上,习惯性微张的嘴抿起,无意识望著前方发呆。

    前方什麽都没有,有片蓝蓝清澈的天空,还有稀疏飘落的粉朵嫩叶。

    青年看起来专注的眼神里头空荡荡的,裴理巽攥了攥手,强压下胸口那股难以压制到几乎叫嚣著疼的酸楚,大步朝他走了过去。

    「笨蛋!不是饿了!」

    青年很不情愿的接过了食物,这跟他一直幻想中美好的野餐感觉一样,但好友冷著张脸的表情实在太可怕了,他的手腕现在还肿著呢。

    「你生什麽气呀,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欺负你勒……」

    男人闻言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陶应央呼吸一窒也不再说话,乖乖低头吃起手里的饭团。刚刚的午餐被折腾了会,两人早是饥肠辘辘了。

    咀嚼食物的平汗气氛里,时而夹杂著飘落的羽朵,幽雅而静谧。

    「阿巽……」

    终是忍不住转头看著沉默的男人,不动声色的眉宇间似乎有著不能言明的阴郁,陶应央迷惑的注视了他一会,慢慢的,脸色也沮丧起来。

    「是不是……因为我把『那个』事情说出来了……让你的朋友知道……你有个同性恋的朋友,所以觉得很丢脸……」

    男人猛然转过头来,大手一挥,大掉了陶应央手中的饭团,圆体的食物在青石的地上滚了好几圈,摔成坦平四散的一坨。

    「对不起……」青年慢吞吞的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

    看见男人转过来的眼底有著无法言喻,也掩饰不了的愤怒和痛心,陶应央的心狠狠的抽动了一下。

    他也知道裴理巽不会这样想,他明明知道的,却仍不由自主、甚至无法控制的说了出来,而那不仅仅是只伤害到对方而已……

    那为什麽还要问出口呢?是不是,害怕著对方生气的真正原因,正是自己一直在逃避著的那个理由……

    「咳、我、我开玩笑的啦!阿巽你不要一脸恐怖。我没有这样想……」

    无措的辩白来得太晚,已经无法和缓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

    男人惨白著脸,看著陶应央无意识望过来的视线,那里头有著他自己也不会明白的浓重哀伤,而那又再一次,狠狠刺痛了裴理巽的心。

    每一次,都无法忘记这张年轻脸庞上的种种神情,开心的,生气的,愤怒的,呆傻的,还是伤心的……更无法忘怀的,是青年拒绝自己时,那种浓浓无法掩盖的愧疚、无奈、与哀伤。

    那是让自己心痛到无法自己,也同样无力的悲伤神情。

    即使再隐藏也无济於事。不论自己如何宣称已交了女朋友,嫉妒、疼痛,还有种种患得患失的情绪,所有有关於自己爱情的情绪,原以为会在压抑里慢慢沉淀,总想著这样的幸福就够了,就好了……却一再的被撩拨後轻易驾驭了自己,说再多,想再多也没有用,欺骗不了自己,更别想欺骗任何人……

    就算陶应央再迟钝,也一定有所发觉吧?

    对视的几秒里,还是青年先无措的调开视线,转而看向空荡荡的天空。

    没有枝叶遮蔽的蓝色无垠,即使再宽大再辽阔,也无法完整包裹住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并且一一给予适当的温暖。

    本来就没有公平与妥当的事,如何寄望不公平里的公平。

    果然麽……表面上坚强,内心底却比谁都柔软的青年,还是选择了逃避。裴理巽知道陶应央对自己抱持的是什麽样愧疚却无可奈何的心情,却无法在这样的认之里得到丝毫安慰。

    想望原本只是距离,现在却已是遥远不可及。

    将手里咬没几口的饭团塞到青年嘴边,在那道清澈瞥过来的视线里,男人仰起优美的颈项,看向天际,微微眯上了眼睛。

    「花……快开了吧。」

    接手对方吃没完的饭团,青年边细细咀嚼著,边学著身旁的人仰头,深深做了一个呼吸,沁进鼻间的,是股安静里,清新乾净的好味道。

    「要开花了吗……」

    努力想缓和尴尬气氛的青年,略显笨拙的说著。男人微微扬起笑,嗯了一声。

    得到了笃定的回答,青年开心的划开了嘴角。

    「那下次……陆凡来的时候,就能闻到比这更美好的香味了吧……」

    陆凡?男人喉头不觉一梗。

    突如其来的消息,换来的是更加纷乱的心。

    「阿巽,阿凡这几天就麻烦你了!」

    假期周末的一大早,想好好补个眠的心情被陶应央带回来的这个男人给打乱了。

    裴理巽无言的沉默著,为了缓和这种尴尬的气氛,坐在对面留著一头俐落黑色短发的另一个男人则是微微一笑。

    「抱歉打扰。我在T市停留的时间不会太长,这几天请多包涵了。」

    这麽多年了,这个男人还是这麽温善的模样。尽管当年只有几面之缘,甚至只有几次的「交集」,但某些事情的既定印象与回忆……仍是叫人思绪发堵,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然而对方谦谨的语气却让人拒绝不了。

    「哪里,只要你不介意睡客厅的话。」

    「就知道阿巽会答应!」

    旁边一直处於紧张状态的青年终於咧开嘴,高兴道:「没关系,阿凡可以跟我睡!」

    如果是情人的关系,这时候就可以狠狠的瞪过去一眼,让没神经的青年知道自己说了什麽让人不高兴的话。

    但他们终究不是。就算裴理巽不想、不要、不高兴,也只能坐在另一端,以冷冷的目光看著他们两人之间的互动。

    而他知道,对情人一向死心踏地的正直青年,就算是与前任情人共处一室,可能也只是用话聊天就渡过的「一起睡」。

    帮忙友人把行李整理至房间的青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弄点心,一会沏热茶,却总不忘回头阿凡阿凡的叫嚷,讲的无非也是彼此生活上的琐碎。

    「你送小妹去老爹家了?敏敏不是可以照顾她麽?」

    「这几天我们都忙,让她过去那边待几天也好,不然她在家可都被宠坏了。」

    二十多岁的男人,在比谁都要年轻时就初为人父,现在,说起自己家里的事已能不经意流露出一股为人父才有的沉稳特质。

    「……应央?」

    看著他的陶应央不知为什麽呆住了,直到被手里水壶的热气蒸烫了手,才在另外两人疑问的目光里狼狈的调开了视线。

    「怎麽了?刚刚差点就烫著了。」陆凡温和的开口。

    「没什麽……」青年垂著首,一会又抬头注视著友人,「只是……阿凡现在真的像一个父亲了呢……」

    陆凡明显的愣了下。半晌,才微微一笑,恢复一脸轻松。

    「当然了,不像个父亲的话……都十年了。」

    陆凡在T市的行程似乎非常紧凑,常常一大早即拿著公事包就出门,晚上八九点才能回来,难得请了几天假在的青年只能苦等在家里,想聚一聚却总找不到机会。

    「啊啊……阿凡怎麽还不回来啊……」

    男人头也不抬地,几乎是不搭理,就像几秒钟前,青年第十次时抱怨一样。

    「办公也不需要这麽久的嘛!臭老爹就会欺负自己儿子!」越等心情越差,越想就越不高兴,陶应央下意识踢了下桌脚,後一秒就听到他抱著脚吸气。

    「不要找家俱出气,笨蛋。」

    「不然我又不能飞到C市去找那个臭老头出气!臭阿巽,你最近常骂我笨蛋啊!你才是笨蛋!只会埋在电脑前啪啦啪啦的笨蛋!」终於有人回应他了,陶应央转头,声音一下子提高起来。

    裴理巽脸一黑,手敲了敲萤幕,「这是我的工作。」

    陶应央哼了声,「工作……阿凡难得来T市却只能工作!根本没有时间可以好好逛一下!一定是那个臭老头啦,他从以前就对阿凡好凶的!」

    「大人都是这样忙碌的。」慢悠悠的,男人继续坏心的接口:「只有小孩和笨蛋才会閒閒没事做。」

    「什麽──?!臭阿巽你说谁是小孩和笨蛋啊!」

    「谁应声谁是。」

    「啊啊!可恶!」讲不过人家就动手,陶应央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在别人眼里十足十就像个孩子。

    裴理巽不再理他,回头又忙起手里的程式。而陶应央到底不是真的生气,只横眉竖眼了会,气势又渐渐沮丧了起来。

    「大人……我们是大人了啊……」

    将头枕在桌面上的青年,好像在感叹似的语气,却又像怀念多一些。「陆凡也是吧……他要继承家业,要照顾家人,还有敏敏和琳琳……」

    裴理巽看著他的背影,嘴巴微张了张,想说什麽终究没开口。

    青年抓了抓头发,似乎是有什麽不明白,也只是喃著:「好可怜麽,就算再辛苦再疲惫,陆凡……陆凡也还是变成大人了。」

    认真的声音,却拥有莫名寂寞的语气。幼稚的逻辑,却真实得令人无法嘲笑。

    即使明白,胸口欲缩的感觉仍是抵挡不住,裴理巽停下打字的手,尽量用音量掩饰掉自己内心无由来的慌神。

    「笨蛋!你胡说八道些什麽啊。」

    「大人……」

    青年似乎轻轻的叹息了,然後仰起神色单纯的脸,望著窗外深沉的夜色,想作著回不去的梦。

    「即使再不愿意,我们还是长大了。」

    裴理巽呼吸一滞,想再回答他什麽,却再也发不出一句声音来。

    即使不愿意,每个人,每个我们,终於还是变成大人了。

    沉默许久,青年回过头看著同年伙伴,问道:「阿凡到底幸不幸福呢?」

    「……」

    得不到回答,青年回头又望著窗外,自顾自的又说了起来:「就算变成了大人,也是可以幸福的吧?为了家庭奔波努力的阿凡……一定是幸福的……」

    裴理巽尝试想开口,想说些什麽,半晌也只能喊著青年的名字,「应央……」

    「阿巽……」

    「嗯?」

    「樱花开了吧?」

    「……嗯。」

    「你去看过了麽?」

    住在T市已很多年的裴理巽顿了顿,「……还没。」

    「上野山的樱花对你来说已经不稀奇了吧。可是,阿凡还没有看过那片樱花林。」背对著的方向,青年微微扁起嘴,神色黯然。

    「阿凡什麽时候回来呢……我答应他的,一定要带他去看樱花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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