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肉文辣文 > 心之所在

章节目录 6-8

    第六章

    温热的水流从上而落,很快就让冰冷的身体恢复知觉,裴理巽盯著墙上雪白的磁面,任水冲进眼睛带来酸涩,直到平复刚刚的涌动为止。

    他知道刚才陶应央的视线一直停在他背上,然而他却无法回头,明知道那张脸上会有什麽失落的表情,他还是无法回头。

    如果真的回头,就什麽都会碎了吧……

    水从梁骨滑下唇角,裴理巽垂下的视线里,一汪水流全潮涌至排水孔的小洞里,一刻也不停,就像他的心,掏出来後便无法收回原位。

    关掉了热水,瞬间止静的空间里只剩浅浅的呼吸声回盪,抹了抹脸上的水珠,裴理巽确定自己已恢复了冷静,才慢慢走出浴室。

    「要吹头发吗?」

    陶应央还是没有睡,拿著吹风机缓缓走近,脸上还是那样直率坦然,却多了份无措,裴理巽只是略略扫了他一眼,朝房间走去。

    「不用了。」

    「哦……」

    被冷淡的拒绝後,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看了眼跟进来的陶应央脸上那副不自觉的尴尬模样,裴理巽走进了更衣室内。

    「阿、阿巽……」

    没有人回应。陶应央讷讷的欲言又止,「今天……今天阿泰那一拳……没有伤著你吧?」

    隔著墙,裴理巽正套著长衫,听著另一边传来的声音,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心情复又开始骚动了起来,一阵阵袭击著他的心脏。

    「没有。」

    听到这回答,陶应央才真正地松了口气,想再说些什麽,张著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沉默气氛越发尴尬。

    裴理巽已换好衣物,就靠在门边看著他的困窘状,半饷才出声划破沉默道:

    「为什麽道歉?」

    听见声音,陶应央吓了一跳转过身,急忙解释道:「因、因为阿泰不知道你是我朋友,下手总是不知道轻重……」

    「所以你是为了他道歉?」

    「……是的。」

    虽然是道歉,言词里的无法掩饰的维护意味却让裴理巽无法释怀,盯著陶应央突然涨红的脸,他又问:

    「就这样?还有没有?」

    裴理巽知道他等他到现在,绝非只是为了一句言不及义的道歉话。而那也不是他想听的,虽然,他也没把握自己可以听得进接下来的事。

    「还、还有就是……我、我和阿泰的关系……」

    要来了吗……他已表明过一次,现在要在他面前再重申一次吗。裴理巽挽著双臂的手,开始隐隐约约颤了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和阿泰这样在常人眼中很不正常,可是……我们只是在一起,并没有做错事啊。」

    青年像是想不懂,也总想不明白,困惑的眼睛盯著地板,有些懵懵,也有些难过,其实对於和恋人都是同性别这事,他从不认为有什麽问题。

    这是很自然的事啊。

    喉咙微乾,裴理巽艰涩的道:「我没有……说你错。」

    「真的吗?」陶应央惊讶的抬起头,却还是有些不安地问:「那你没有怪我吧?」

    调开了视线,裴理巽看著地上的驼色地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静,淡道:「既然你认为自己没错,又何必在乎别人想什麽。」

    「可是你是不同的啊!」

    有一秒钟的沉默里,裴理巽抬起头看著他,眼里带著一抹悲伤,而这是这个青年永远都不会发现的事。

    「只要想到你也会跟他们一样……骂我是死同性恋的……只要一想到你会觉得恶心,我就睡不著觉……」

    他在意他的想法,这算是在乎他的吧。然而得到这个事实却没有让裴理巽感到高兴,因为他知道,陶应央只是单纯的想得到别人的认同罢了。

    「不会的……我没有这样想。」

    这种事,已经没有什麽好大惊小怪的了。因为一直以来,以这种心情在他身边的自己,难道还有比他们更好的藉口吗?

    「真的吗?!」一晚上的忧虑终於烟消云散,陶应央开心的脸庞又亮了起来,「那太好了!那、那下次你有空,我正式介绍阿泰给你认识好不好?你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啦!」说罢,想了下又笑道:

    「跟我们一样!阿巽我们也是因为打架这件事而认识的。」

    看著他开心的笑脸,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裴理巽因为他的无可救药的单纯而生气,握紧了拳头,他冷道:

    「你是不是没有搞懂?问题不在这里!」

    「怎麽了?」陶应央不明所以,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知道那家伙是什麽人吗?为什麽要和那种人在一起?」

    闻言,陶应央微微拧起眉,头也垂了下来。「为什麽大家都这麽想呢?阿泰只是外比看起来有点凶,可是相处久就知道的,他对人很亲切的。」

    这就是他对他的评语?裴理巽恨不得让他听听那个男人做过些什麽!会说出那种话的家伙,有什麽资格和亲切两字扯上边?

    「你以为他都在干些什麽?」

    「阿泰是在混帮派没错……他会收保护费,他也经常打架……可是他真的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啊,为什麽就凭这几点说他是坏人呢?」

    「如果是正派的人,会去做这种事吗?」声音从牙缝里勉强挤出,裴理巽气到极点,却得强压下怒火,握紧的拳头已快僵硬。

    「我不明白……」陶应央抬起头,困惑的神色里有几份执拗。「这跟正不正派有什麽关系?」

    松开眉头,陶应央满脸认真,直盯著对方道:「我也常打架啊。你忘了吗?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打架,我们重逢那天,我也在打架……」

    裴理巽怔了怔,顿时有些哑口无言。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选择他要做什麽。如果可以,阿泰他也想好好念书,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为人生寻求一个保障,可是人生总有这麽顺利的事吗?我们和你不一样,只要能够三餐温饱,我们已经没有什麽好抱怨的了。」

    从小就吃尽苦头的陶应央,比谁都有资格说这些话。裴理巽明白这点,却无法不去正视他眼里时而出现的落寂。

    「虽然他现在做的事很不让人认同,但阿泰也很努力在生活著。」

    努力为恋人辩解的陶应央样子显得非常认真,这样的神情让他看上去感觉成熟许多。裴理巽抿著唇瓣,牙膏的苦涩味道在嘴里慢慢扩散开来。

    「你知道吗?刚到T市时,第一个帮忙我的人就是阿泰。那时间我的生活很困苦,连住的地方都有问题,打零工的钱根本不够生活……那时候要不是认识了阿泰,要不是他帮了我许多忙……要不是他一直在照顾著我,现在的我会在那里……」

    似乎想到了什麽,陶应央眼里隐约有些激动,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他笑了笑,看著童年玩伴又道:

    「也许别人没发现他的好,但只要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就够了。」

    这时候的裴理巽才真正了解到,或许,逝去的那十年,是怎麽也补不回来了。他已经错过太多,太多……

    清晨的时候,天色已呈微光却还是略暗。

    有人用手耙梳过几搓发尾的地方,裴理巽回神,陶应央已走至身前,手刚离开,正好也望著他。

    「很湿呢,还冰冰的。」

    裴理巽怔怔地抬手抚过发梢,似乎真是乾了,只被空气留下了了冰凉,结冰似的湿气,冰冻了他的手,让他有短暂的意识停摆,嘴巴却已自动脱口道:

    「所以……你们就在一起了?」

    「什、什麽?」

    「在一起。」

    「哦……」陶应央会意的点了下头,手却难为情的抓著头发,沉光下透著红晕的脸颊竟有几分可爱。

    「嘿嘿……、其实,是我告白的哦!」

    一向大剌剌的人突然露出这样的表情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裴理巽不觉攥紧了拳头,他所有的压抑与情绪控制几乎都是徒劳。

    陶应应在说些什麽,他已听不进去。

    「他能和你好好的生活吗?」

    陶应央摆摆手,笑道:「放心啦,现在的我们虽然都有点乱七八糟,不过总不会一辈子都这麽乱七八糟呀,我对阿泰有信心,而且他还有我啊,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总会越变越好的。」

    一辈子……这样久远。同样的问题,他不也曾经思考过,只要能把握住现在,他一点也不介意这段路要走多长……然而,那个男人能给他幸福吗?

    想要照顾他的不是只有一个人,裴理巽也不认为那个男人可以给予他完整的幸福,可是眼前这个褐发青年不会明白。

    这个青年还是一样天真,信任总是直接而单纯。话里他用的是「我们」,虽然对於未来充满了憧憬,但只要是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日子,其实是什麽样的生活他也不会有怨言吧?

    望著那双开朗的眉目,裴理巽艰涩的开口:

    「其实我……」

    陶应央搔搔鼻头,有些腼腆却充满真挚的咧嘴笑了。

    「阿巽,你是我在这城市最好的朋友了,能够得到你的认同,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那是诚实而没有任何杂质的纯朴目光,透明而光亮。

    朋友……在那样的注视下,他的心虚终究没有被发现,他却从来没有如此渴望陶应央识破他的虚伪。

    已到嘴边的表白被断了点就无法继续,结束後面那段机械似的谈话,裴理巽的双眼只能望著陶应央的背影,直到再看也不见任何影子,终於抽离的双目却酸涩难耐。

    努力眨了几下还是没用,他索性抬手捏紧了眉心才能闭上眼。苦涩的味道一点一滴咽进了喉咙里,持续在味蕾上蔓延。

    一早的会议内就塞满了人,裴理巽坐在大型一角,淡漠的表情一如往常,只是双眼直盯著桌上的心思却早已远颺。

    主持会议的人是纪茗,因为要做年尾结算,需要准备的资料很多,然而驾轻就熟的人风采如常,一点也没有因为人多而怯场。坐一旁的丁奇好像很无聊,偷閒的传了些不知所以然的字条过来,裴理巽只是扫了眼便在手中揉成一团。

    「啊~你好过份啊。」丁奇状似心疼的用口型大叫,虽然无声却还是带了动作,前头的纪茗回头瞪了一记。

    讪讪的傻笑了下,丁奇忙又偷偷挨近裴理巽,低声问道:

    「大哥,你更年期到了吗?」见人没有反应,他又示探一次:「心情不好?谁倒你八百万?」

    「没有。」淡淡的回了句,此时纪茗正做最後总结,他也著手收拾东西。

    无趣的摸摸鼻头坐好,丁奇神情也有些无奈。已经好几天了,这家伙的表情冷得像所有人都对不住他,就连上头跟他讲话也被冷风扫到,到底所有人也已经习惯他这种个性特质,只是这次很不一样啊……

    到底那里不一样了……说不上来的,只是前阵子他一览无遗的好心情突然全都消逝掉了,仅存的裴理巽好像只是个少言的木头人。

    「阿巽……」丁奇忍不住还想讲些什麽,裴理巽却已越过他走出会议室,在门外追上了纪茗。

    「学长。」

    「唷?」见是谁找自己,纪茗有些意外的挑起眉。这小子这阵子一副生吞了隐式炸药似的,就快要炸伤所有周围的人,今天却突然主动要交谈了?

    瞥见後头跟著追来的丁奇,纪茗笑了笑,「怎麽了?两位玩追兵游戏呐?」

    略过他的玩笑话,裴理巽直接问道:「学长我记得你有亲戚在专办学苑吧?」

    「学苑?!阿巽你还要学什麽?你光会写程式就够赚的了,你还想干嘛?!」丁奇瞠著眼,插一脚道。

    「嗯?……是呀。」纪茗也怔了下,但很快就恢复又道:「怎麽了吗?」

    「可以给我电话吗?」

    这个学弟能力向来强,在学时就从不需要别人帮忙,更别说开口跟人要求什麽事,面对这突然而来的动作,纪茗跟丁奇都有些怔愕。

    「阿巽……你真的要……」丁奇惊讶不已,最後一个学字还没说出口,纪茗已拿出笔迅速抄写好资料递给裴理巽。

    「喏,有帮得上忙的尽量开口吧。」

    纸条上是纪茗姑姑的名字与电话,里头还有专办学苑的地址。点头表示答谢,裴理巽却没收起,只是忽然望著纸条有些发怔。

    「阿巽?」丁奇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哪知马上回过神来的人只是把纸条收进袋子里,转身就要离开。

    见状,丁奇愣住了,纪茗也微微蹙起眉头,下一秒他已大步追上,手搭住裴理巽的肩膀,顺势在他口袋里再塞进另一张纸条。

    「不介意再接受另一只电话吧?」见人转过来的表情温度又降了几分,纪茗也不甚在意,笑了笑又道:

    「反正你也没女友吧?我跟黎心是真的很想凑合你们,上次那张你应该丢了吧?这只也是一样的,有空打打看吧。」

    敛下眼,裴理巽隔开了学长的手,毫不留情回道:「这种事勉强不来。」

    纪茗笑哈哈:「我知道,不过不试怎麽知道是勉强呢?你也不要怪我多事,你妈不也老是见你就催?再说……你也不真想做和尚吧?」

    「一直塞过来给我也是一样的,不烦吗?」

    纪茗只是挑挑眉,不作回答,表情却已不言而喻。

    瞪了他一眼,裴理巽选择转身离开原地,不想再多言或给予理会。

    勉强不来的事当然无法强迫谁去做,裴理巽很明白这点;所以他当然也知道依陶应央的个性,是不可能勉强自己做任何事的,而他与那个叫阿泰的男人之间……从他所有起伏表情里,就算不想承认,但事实明摆在那里,他也看的出来那双眼睛有多麽认真。

    明知或许很困难,但面对是否因为太过单纯而显得有些顽固的陶应央,他惟一的办法就是将他引上正常人的轨道上,先去学习一技之长,然後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之後,或许就能远离那些乱七八糟的圈子。

    这种折中办法是消极,且显然需要漫长的时间。就连裴理巽自己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他甚至不想为了那个男人跟陶应央闹僵,但这种决定根本就也在考验他的忍耐度。

    或许,这样的忍耐也会导致更严重的後果也不一定。面对那个褐发的青年,裴理巽素有的冷静也可以很失控。

    如果陶应央不离开程泰,裴理巽想著或许自己最终可能会去做和尚也不一定。既电如此,他依然对那些电话不感兴趣。

    他脑子里,就只能装载下一个人。

    幼年时身边没有父亲,身为私生子的陶应央,亲生母亲对他也不甚好,每天一顿打骂是免不了的,有时加上些难听的字眼,忍过去了就没关系。

    但充其量来说就像只有一个人生活的陶应央,对生活的态度理所当然会被影响,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会教他,如果他又是一个不爱学习的孩子,在学校的生涯也只是停滞不前罢了。

    但却不是学不会,虽然是个没有心计的孩子,头脑却也还是聪明,只是讨厌的事就是讨厌,怎样也没办法喜欢上,更别说是放入心思,没有父母督促他,在学校要荒废功课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无法专心在书本上,只有体育很积极。

    跟陶应央不同的是,唯一一位童伴裴理巽成绩总是跟他成反比,年年拿第一的成绩单上永远不乏满分,然而所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他身上却没效用,顶多只有体育拿高分。

    学习差,外表邋遢总是满身伤痕,一头少见的褐发,还有一对不体面的父母,那个称为爸爸的家伙也不是生父,这样复杂的家庭关系,陶应央成人大部分同学鄙视的对象。加上他打架厉害,行为举止粗野不礼貌,也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虽然欺负他的人少了,敢接近他的也是一个都没有。

    那时只有裴理巽敢搭著他的肩膀,所以他们成为彼此最好、唯一的朋友。

    待在他身边看著那一切,裴理巽自然从不认为那是陶应央的错,望著两人成绩单上远远相隔的距离,他下定决心要将他从红字里拉回,但不论他怎麽苦口婆心,以何为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最後两人也只是吵嘴收场。

    而现在,经过这麽多年的现在,他明知道勉强的困难,却还是想这麽做。只要能将陶应央拉回正轨,再困难他也要试试。

    这阵子以来,他跟陶应央住在一间屋檐下的生活虽没什麽不同。桌上还是留有饭菜跟纸条,有时还是可以一起吃饭,然而真正站在艰涩地带的感受只有他自己明白……

    自从他跟那男人的恋情在他面前明朗化後,陶应央再也不会避讳开口他们之间的日常琐碎,彻夜不归,也变为更正常的事。

    站在酒吧外头,任冷风一阵阵吹过,裴理巽也搞不懂自己何必再踏进这里?只要回到家,就算自己睡著了,明早要遇到他的机会还是有的,何况纪茗给的学苑资料也还没完全整理好……

    他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陶应央不在那间房子内的活动,当他彻底走出他生命的那一刻,会是什麽样的……

    他不敢想,他也不想重温十年前的痛苦。他会发疯的。

    打开酒吧大门,震耳的音乐随之缠绕过来,裴理巽乍然出现的身影登时引来些目光,意外的是,或许是非假日的关系,店内的人潮极少,桌数顶多三两,连半数都不达。

    环视了眼周围,竟然没有陶应央的身影,裴理巽看了眼手表,此刻的时间他人应该在店内……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上回的事,脸色微微沉下,他已走向吧台。

    「唷……我记得你。」酒保就是上次的两撇胡子老板,一下子就认出了裴理巽,手也顺势递上一杯700C.C.啤酒。

    视而不见眼前的啤酒,裴理巽才想开口,酒保已先开口:「小应今天没班。」还附上一脸我知道你要问什麽的表情,又道:

    「找他打电话比较快,他的班表不定,不一定都能找到人。」

    没班?想著那家伙因为没班而待在家里的可能性……裴理巽沉吟了会,点了下头当作回答,转身就要离开,此时大门正好被开启,一票人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那男人高大的身材让他在一群人里也特别突出,众人抬头看了眼,酒吧内有短短一秒的沉寂,身後的老板好像也吁了口气,裴理巽听见了。

    叫程泰的男人手挽了个娇俏女郎,身後跟的七八个青年全是奇装异服,感觉也很嚣张,然而那里头却没有陶应央的身影。裴理巽没有继续离开的脚步,他站在原地,目光很冷,也有些复杂。

    酒保熟稔的拿出了几瓶酒,才想伸手招来服务生拖酒,一个个却都装忙作有事,谁都当作没看见。

    「唉……这年头生意难过,谁也惹不得啊。」酒保喃喃自语说完,拿起拖盘就要自己送过去,裴理巽却已伸手截过他手中的酒,连拖盘也省了,两手俐落的拿起酒瓶,朝那群人走去。

    恋人现在在哪里,他知道吗?这男人和一群人出来鬼混喝酒,身边还留有一个不知名的女人,状似亲密的模样,他考虑过谁的感受没有?!

    裴理巽只知道这男人根本不是真心和陶应央交往。

    「碰」「碰」好几声,裴理巽将酒瓶重重的放在桌面上,旁边的青年们神情微愠的站起,拳头都已握好准备随时挥去,却被程泰轻轻摆手拦住了。

    裴理巽不当一回事,只是冷冷的盯著他,不发一语。

    「啧。」

    狭长的眼睛只是扫了一眼,便拿起一旁青年斟好的酒杯喝了一口,抓起身边女郎的头发,朝那红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一旁的青年们开始叫嚣起哄。

    裴理巽依旧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的回到了吧台。

    「喂,你很有种嘛!」老板兼作吧台的酒保全程观赏了那一幕,不禁啧啧称奇,见裴理巽冷著脸也不以意,迳自道:

    「怎麽样?我瞧你挺有一手的,有没有工作?要不要来我这里试试?」

    隐在桌子底下的手正紧紧的握著,裴理巽抬起头,冷然的看著老板。

    回到公寓已是将近午夜,大楼似乎又跳电了,裴理巽缓缓的爬著楼梯,打开家门时,不意外里头一片明亮,灯光还是开著。

    独自一人在家的青年歪坐在沙发上睡著了,电视萤幕只剩无声的闪烁,一片灰灰的,什麽也没有。餐桌上还留有两人份的饭菜,似乎没有等到一起用餐的人,个性耿直的人也就呆呆的一直等下去。

    低头看著陶应央,裴理巽茫然的目光胶著在安详的睡脸上,鼻息好像还可以闻到那阵饭菜香,心里不由犯起一堵愧疚,目光已牢牢停靠,身子也蹲了下来。

    陶应央似乎在梦里见著什麽,呓语了几句,身子也越睡越歪,最後索性倒在沙发上。

    看著那张酣睡的面容,裴理巽心疼的指背抚过他的颊畔,从眉尖绕过鼻梁一直到光滑的下颚,肤上的触感还像孩子时期一般,滑润而饱满。

    只有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裴理巽脸上才敢稍微流露出怜惜的表情。

    想起稍早从酒吧离开前的那一切,不舍的眼里承载更多的是愤怒。

    那男人毫不顾虑周围,迳自跟女人打得火热,肢体语言最後几乎要现场上演一场养眼秀,一旁鼓噪的人群更是一个个都兴奋不已。

    那样的人,凭什麽拥有这个玻璃般的青年?

    沉睡的人微微蹙了下眉头,几欲苏醒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孩子,陶应央正想抬手揉著眼睛,裴理巽连忙缩回手。

    「你回来了。」蒙蒙胧胧的眼睛看了过来,充满睡意。

    「嗯。」裴理巽下意识将手放到了背後。

    「饿不饿?」

    裴理巽微微笑了,「很饿,一起吃吧。」

    这个青年现在不属於他,极便如此,除去外头世界的一切,在这个家的陶应央,算是专属於他的吧?这麽想,好像心里就可以好过些……

    然而这样的苦涩,他不知道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第七章

    望著厨房里刷洗盘子的背影,好半饷,裴理巽才移开视线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打开易开罐时响脆的一声招来青年的回眸,陶应央睁了下眼,问道:

    「阿巽你睡前有喝小酒的习惯?」抬头想了下,又疑问:「有吗?也没见你睡前喝过……」

    裴理巽放下了酒罐,看著罐口上隐约浮现的嘴印,舌尖还留著啤酒的发酵味,手指已在罐身上留下一圈指印。

    「酒吧缺人的位置我接下了。」

    冲洗碗盘的动作停住了,陶应央不确定的回头,好像还无法完全消化对方说的话是什麽意思,「兼职?阿巽你是说你多接了份工作?」见裴理巽点头,他真正吃了一惊,忙冲到餐桌前──

    「阿巽你需要两份工作的麽?你是不是经济有困难?没关系的!房租我也可以付一份啊!」

    「房租没有问题,那也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

    陶应央神色不禁有点窘,搔搔头,他道:「可、可是我借住在你这里,我也该帮你付一份才对啊……我、我会快点找到便宜点的房子的……」

    「笨蛋,你走後谁给我做饭?况且,谁说房子需要租费?」

    「啊?」

    将空的啤酒罐扔进垃圾桶里,裴理巽起身往房里走去,「房子是我买的,就算你要欠也是欠我……」转身睨了眼跟在身後的人。

    「在这里为我做饭慢慢偿还吧你。我没说可以就不许走。」

    陶应央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神过後,笑道:「真把我当佣人啊?臭阿巽,对人好也这麽霸道……」咧开嘴的笑容毫不掩饰他的开心,像是知道裴理巽的心意。

    看著那毫无心机的笑容,裴理巽缓缓走进浴室,刚才溶在喉咙下的啤酒味发效的更甚。他最怕的就是陶应央提起搬走的事,因为他明白,只要他离开了这间房子,他们将会变得不再有交集。

    而他,为什麽自己要接下那份工作……他想他是疯了才会答应到那里上班,然而事实已不容他多想,他真正答应了。

    走出浴室时,客厅的灯意外的还亮著,裴理巽奇怪地走过去,就见陶应央正埋首在桌前,双手不知在整弄著什麽,似乎非常专注,连他走到身後都没发现。

    「还不睡?」站了有一会儿,裴理巽才乍然开口。这家伙可是一天都有两个班要上。这麽想的他,似乎也忘了自己今天才多兼了份晚班。

    陶应央吓一了跳,连忙回过头,手一慌忙,就被刀片给割过手指,「啧……」

    「笨蛋!」裴理巽见状,眉头拧起,忙翻出医药箱。

    「啊?不用啦,擦一擦就……嘶……」消毒水抹上时带来的刺痛,陶应央蹙起眉不禁喊了声。今天刚买的刀片极锐,只是不注意就留下了一道血痕。

    瞥了眼满脸脸忍痛表情的人,裴理巽复又低头加快包扎的速度。看著他被割伤,就像他自己也被狠剐了一顿,听见他吃痛的声音,心也跟著疼了起来。

    伤口有点深,就在手指的地方,陶应央撇撇嘴,「阿巽,你也包太大了吧?这样我工作很不方便耶……」

    「少废话。」剪掉绷带,裴理巽又牢牢地端详了下才开始收医药箱。

    「你不也熟悉包扎吗?那你应该也知道小伤口的危险性,如果可以擦一擦就好这麽简单,你上次何必替我包扎?」

    陶应央愣了下,随即会意回来,「臭阿巽你那伤口跟这种不一样!」

    「是吗?」

    「当然啊!每次我帮阿泰包扎,也都是因为他有大伤势啊,像是刀伤、关节肿什麽的……像这种小刀伤,只要舔一舔就好啦……」

    「帮他包扎?」

    「是呀,」陶应央不觉得有什麽不对,看了眼桌上的东西,又道:「我也跟你说过,因为阿泰常打架,我也就常为他处理伤口……」

    裴理巽当然知道。只是这时候他才会意,原来他对包扎与处理伤口的习惯不是因为自己常受伤,对他来说,自己的刀痕远远不及恋人身上的一点淤青吧。

    「你刚在忙什麽?」瞥了眼桌上的东西,裴理巽淡问。

    「哦……」青年忽然被这麽一问,脸就红了起来,支吾著说道:「过、过几天就是情人节了……我在给阿泰包礼物……」

    裴理巽看著他,没说话;好半饷,直到对面的人都要被盯的不自在了,他才缓缓开口,字字说的清楚:

    「圣诞节那天,你在等他吧。」

    陶应央一愕,张著嘴巴怔了好一会,才垂下头低应了声:「嗯。」

    半天也没人再说话,低著头的人看著他的人,突然陷入沉默却没有人知道是为什麽,然而对褐发的青年而言,他应该只是被道出了事实而有些窘也有些闷。

    察觉到气氛好像有些不对,陶应央抬起头解释道:「因为白天说好了要跟阿巽你出去的,阿泰便跟我约好晚上下班後要出去,可是……他应该是有事要忙……所、所以……」

    又是沉默。

    深吸了口气,裴理巽乍地顺势站了起来,转身往房里头走去。

    「阿巽?」

    「早点睡。」裴理巽只是头也不回。

    隔著门板,他紧握的拳头始终松不开,裴理巽将两手狠狠地交握在一起,却还是止不住抖。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绻缩在门外的身影因为寒冷而隐约在颤著,被他唤起时脸上的期盼与失落,两者交替在一起,化成浓浓的失望……手心彷佛还可以感觉到当时他掌心因为等待的冰冷……

    裴理巽捏紧眉心,难忍的痛楚全写在脸上。

    「叩、叩」

    「阿巽……」

    身後门板的敲击声一次次撞进胸口,裴理巽吐了口气,才道:「什麽事?」

    「忘记告诉你,你母亲今天有打电话来找你。」

    门里边的裴理巽闭上了眼睛,窗外泄露的月光打进没开灯的房内,将他靠在门边的身影打的细长却寂寥。

    想起什麽,门外那个青年好像轻轻笑了,「你知道吗?裴姨竟然还记得我呢!她说我的声音很耳熟,当我说我是谁的时候,她吃惊的大叫耶……」

    温柔的母亲向来优雅,想必那张惊喜的表情很难能可见吧,裴理巽不由得也感染了陶应央的欢愉,嘴角略略的笑了。

    门板忽然被人碰了下,门缝下的光影就被遮掩住了,青年似乎已就著门板而坐。

    「没想到她还记得我,以前很受她照顾呢……她的声音也没变,跟记忆里一样,还是那样轻柔好听,以前她还曾哄我入睡……」

    裴理巽静静的听著,身体也跟著滑落门板就地而坐,背的另一边就是另一个人,这样近的距离,好像还可以感觉到另一个心跳声,在耳边鼓动。

    陶应央知道有人听著他说话,所以他继续道:「嘿嘿,裴姨说有空要我跟你回去给她看看,她说这麽多年没见到我,很想我哦……」

    过去十年以前的生活,裴家双亲的确照顾他不少,就算是半夜被赶出家门,也还有另一道门会收留他……当时,晚上虽然寒冷,但总有温暖的时候。

    许久,声音没有再响起,裴理巽睁开眼睛,那道声音又从门板另一边传来:

    「真的没想到还会被记得……阿巽,我好开心你妈妈还记得我。被记著的感觉真好……」

    闭上眼睛,陶应央想起被尘封在记忆里的另一张脸,模糊而不清晰,轮廓他却还记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我妈妈她现在过的好不好?」

    「她还……记得我吗?」

    青年不知道在问著谁的声音,是感触的,却像困惑而幽远般的充满不解,到底这句话是问著谁,该问谁,其实都没有谁可以回答得出来。

    或许,在当年那女人离开後的现在,陶应央对那个称为母亲的人,是半点恨意也没有,有的,或许只是不解……还有那偶尔想起来的思念与关心吧。

    这个青年,尽管被抛弃了,他像玻璃一般的心思,还是没有想过要怨著谁的吧,或许会有寂寞与孤独,甚至是突然都没有人的无助,但其实很简单的,在没有人的时候可能会掉泪,可是寂寞只是一回事呀,有个人陪伴,孤独也可以往後抛。

    不要紧的吧,只要还有人在身边……都不要紧的。

    这个青年应该是这麽想的。

    只要还有人在身边……

    裴理巽闭上眼,没有答话。好半饷,门的另一边也不再有声音传来,他这才张开眼,起身轻轻开了门,门外那个靠在门边绻缩的身影差点往後倒。

    扶著他,裴理巽蹲下身子,就著这麽近的距离看著睡著的人,闭上的眼帘下留有淡淡颜色,他不舍地伸出手指摩娑,却不敢留下太多力道。

    透过廊上的晕黄灯光,青年露出衣外的淡麦色肤上隐约可见几道细细的圆形疮疤,那些再也消不掉的痕迹,裴理巽犹然记得刚被烟头烫过时的伤口模样,也记得当时因为年纪还小不会处理,那些伤口如何恶化成脓。

    记忆里,那个女人的样子已太过模糊,裴理巽也不想记起。国二那年那个女人终於离开那个家,抛下的无能的丈夫与年稚的孩子,她去了哪里,当时谁也不知道。

    老婆人跑了,当时陶应央该称他为一声父亲的男人只当输了场马,睡一觉醒来再喝一瓶酒或投入下一场赌局,只有一个人注意到家里就此真的少了一个人。

    就算那个女人再怎麽待他刻薄,从来没有怨言也没有哭闹的陶应央终究掉下了眼泪,母亲无情离去的阴影瞬间打击著他,不被需要的感觉从此在他心底留下难以抹灭的伤痕。

    「应央……」

    没有人会回答自己的,裴理巽起身,弯腰伸臂抱起了他,往另间房里走去。

    「我在你身边,你知道吗……」

    那天过後,裴理巽就此在无事的下班过後到酒吧里当班,学生时代曾当过酒保打工的经验让他很快就上手,然而因为人手问题,他的班制却跟陶应央互相错开,除非遇到繁忙时段,两人才有碰面的机会。

    见面的机会更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还要继续下去,虽然事情出乎他意外的,他没有再看见任何不想看到的温存画面。那个男人来店里的时段几乎都不是陶应央的当班时段;理所当然地,他跟裴理巽打照面的机会反而更多。

    那个男人明知道裴理巽亲眼见到他跟陶应央的关系,每次来身边却依旧带著不同的女人,甚至多次在不是包厢的角落里上演热吻爱抚戏码,完全不顾周围是否还有别人。

    作风如此明目张胆,裴理巽渐渐地开始怀疑,怀疑陶应央不可能对程泰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酒吧里老客户不少,蜚短流长不可能被掩盖。

    裴理巽面无表情站在吧台内,冷眼看著周围的一切,时间还不够晚,客人尚未到达拥挤的程度,却已陆续有人进场。

    今天是情人节。

    陶应央於前一天就红著脸跟他提过可能不会回家,对於这样的节日,裴理巽只能选择待在外头而已。

    两手不停息的抄下各式酒瓶调饮,对吧台前搭讪的女孩子们理也不理,时间越来越晚,音乐声越开越大,裴理巽的脸也越发平板不变。

    几个打扮入时的男女开始相拥步进了舞池里,由慢慢的轻缓舞步到越来越激烈的摇摆,不管是走道还是座位,人群也渐渐拥挤了起来,好不热闹。

    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一大群人跟在他身边,全场原本热闹的气氛有短短的、一秒内的沉寂,站在吧台後的人,动作也停顿了。

    就如同上回一样,周围的人尽管大声与同伴吵闹,也只敢在一开始看过去一眼,然後转头继续吵闹欢笑,没有想人靠近。

    裴理巽紧握著手里的五分杯,手指已紧到发白,在玻璃表面上留下一圈白白雾气,那种几乎无法遏止的怒气让他身体僵直。

    重重地放下酒杯,不顾刚来的客人正开口点些什麽,也不管他们是否有奇怪的目光,他只是匆匆离开了吧台。

    员工休息室前有片玻璃隔绝在一片喧闹之外,前厅那些声音几乎都听不见,不管是那些幽暗的灯光、冷清的空气还是远远传来的嘈杂声,都像是另一个世界。

    裴理巽背靠在石灰墙上,仰头紧闭著双眼,两手还因为抑制不了的情绪而微微发著抖。

    良久,他才睁开眼,望著前方同样一片灰白的墙面发著呆,想起前几夜那个专心垂首装扮著礼物的背影……

    吁了口气,他复又低头站了好一会,刚刚被怒火洗涤过的大脑才渐渐恢复清明。抬手抹了抹脸,这才拖著疲惫的身体走回吧台。

    这个世界还是没有变,一样的吵闹,一样的喧哗。舞池里更多的男女交缠著,谁也不会想到是否有人少了另一半的陪伴而独自一人在外徘徊……

    不会有人想到的。

    那个男人始终悠閒的坐在角落里,一双狭长的眼睛时而闭起,时而睁开看著周围的吵闹,他身边那名美豔的女人,正咧著涂抹鲜红的嘴在笑著,一边跟弟兄们划著拳,笑闹成一团。

    没有人想到,有谁是孤单的。

    裴理巽抄下一罐陈年威士忌,人手不够用,隔开胡子老板好意递来的拖盘,他拿起酒瓶走出了吧台,往热闹的世界里走去。

    他还记得,那张笑著跟他说今天有约会的脸庞,表情有多麽快乐兴奋。

    青年手里拿著经历过几次失败才终於包装成功的礼物看著,那只被刀片割伤的手,还里著一层绷带,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快乐全是为了另一个人。

    『嘿嘿,我可是计划了很久!情人节就是要和情人一起渡过的,对吧?这可是情人间才有的专利啊。』

    他问裴理巽这一夜有什麽活动呢?他没有回答他。

    青年这才恍然大悟地想起,他今天原本的班已经由裴理巽代了,他只好不好意思的笑笑,搔著头说抱歉,却没有看见对面那双眼里的目光。

    这一夜,他只能待在一个没有陶应央的地方,哪都去不了。

    因为特殊节日,酒吧特地延长了营业时间。

    下班的时候,世界彷佛没有人,清冷的街上已无人影,满地的清冷和风中翻飞的纸屑,走在这些无声的寂静里,脚步总是特别缓。天空颜色虽深,时间却已将近凌晨五点。

    站在电梯里,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放空般双眼地看著楼层指示灯,裴理巽捏捏眉心,身心疲累,意识却很清楚。

    打开家门的时候,不意外客厅里的灯全是亮著,心头不由泛上一股心疼。怕黑的孩子,这样的习性是到成年後也依然改变不了的吧。

    果然,仔细一听,安静的客厅里一阵均匀的呼吸声,裴理巽脚步放轻地走近,轻声脱下大衣,低头凝视著熟睡的人。

    不管昨日的节目是什麽,或是约在那里,对方都已经失约了。而他知道,以陶应央的性格,一定满心不疑有他的站在原地傻等,这样的信任,对谁都是亦然。

    这个青年,一定是一边禁不住失望,却还是一边帮对方编织著各种失约的理由吧。

    他睡的好熟……凝望著他的视线几乎失神,裴理巽不由自主伸出手,想再次描绘他的五官。像每一次他在他面前入睡後一般,每当那个时候,他隐藏在童年玩伴面具下的心,才可以如此无所遁形。

    褐发看起来有点湿,几缕熨贴在面颊上,陶应央似乎刚入睡不久,想必有什麽原因很累吧,洗完澡连吹乾头发都省略了。

    挑起一小撮在指间上搓著,明明他也很累了,眨下的眼皮沉重不已,却怎麽也不愿错过这样的情境与光景。

    「笨蛋……」

    睡梦中的人好像回应似的,身体突然动了下,裴理巽动作一顿,陶应央微微睁开眼睛,要缩回的手已来不及,两双眼睛对上,手只能尴尬的停在那。

    「阿巽?」陶应央眼神蒙胧的眨了眨,半醒半梦间的嗓子还哑著。

    叹了口气,手要收回太牵强了,索性张开手,顺势娑乱了他微湿的头发,起身走到柜子拿出了吹风机。

    「怎麽不吹乾再睡?」

    「好玩吗?」陶应央坐起身,揉著眼睛问。

    牛头不对马尾应该就是这样子的。拉开电线,裴理巽回头看了他一眼,插好插头,走到他身旁。

    「你呢?」

    陶应央头低了下来,正好方便他动作,将吹风机开至最大,裴理巽手开始顺著发尾吹了起来。

    吹风机的声音太大了,这个青年如果有说话,他是听不到的。更何况,他的答案他已经猜到。

    「我、我当然玩得很开心啊。」

    青年回答的声音,跟吹风机停止的瞬间一起响起。

    寂静的室内只有墙上滴答的钟摆声。陶应央微侧著头,盯著桌上的一个四方盒不知在想什麽,裴理巽没讲话,专心收著手中的电线,双眼一瞥,不经意问道:

    「那不是你送他的礼物吗?」

    「是啊……」

    「……」

    「!」陶应央猛地抬起头,张口结舌的愣了一会,却也无意改口,只是又低下头,情绪明显低落。

    发现自己说错话的当下,更多而来的不是羞耻,而是尴尬与困窘。

    裴理巽盯著他的发旋,面无表情下的心却在汹涌,几乎就要爆发。

    半饷,陶应央才抬起头,搔了搔头,开始打起哈哈,「今、今天阿泰他临时有事了,情人节也是有人要工作的嘛!」笑了两声,又道:

    「所以我就一个人去找乐子罗,其实也没什麽啦,一个人逛街也很有趣啊!」

    瞥了眼他好像在笑的表情,裴理巽拿起吹风机站了起来。

    「我今天去了很多地方哦!臭阿巽要不要我讲给你听听?」

    看著没有回答自己的背影,陶应央开始搜寻著记忆,想著该讲在公园看到的烟火呢,还是许愿池边一对拥抱的老夫妻?又或者是咖啡厅里那杯很甜很甜的榛果咖啡……

    鼻间忽地真的传来一股香甜,陶应央抬起发怔的思绪,裴理巽从玄关提起了一个大纸袋,在里头出拿一个包装精致的大蛋糕盒。

    盒子打开了,制作精美的奶油杏仁蛋糕呈现在眼前,看著陶应央发光的惊喜眼神,裴理巽庆幸自己改变取消蛋糕的主意。

    「唔啊……好好吃!」袋子里还有几罐啤酒,不过陶应央不碰酒,他只专心在手中的蛋糕上,一口接著一口,满足不已。

    裴理巽不喜欢吃甜,只象徵性的尝了几口,便打开啤酒一口口喝了起来。

    「阿巽,这真的好好吃哦!你在哪买的?」陶应央嘴角上还沾著奶油,口齿不清的问。

    抽了张面纸给他,裴理巽没有回答,灌了一大口啤酒慢慢吞咽下去,半饷,才缓缓地回道:「忘了,请人帮忙买的。」

    「啊?那真要谢谢你朋友呢!选了间好棒的店,好吃的不得了!你怎麽不吃了?」舔掉叉子上的痕迹,陶应央笑得开心,道:

    「阿泰也喜欢吃蛋糕哦!上次他生日一个人就吃掉半个哩。这是那家的?你帮我问问好不好?下次我也买给他吃。」

    含在嘴里的半口啤酒突然很难咽下去,裴理巽放下啤酒,抓罐子的手把罐身给握凹了一小块,指尖全是压抑下的白。

    这个青年,真天真。

    被无缘由放了鸽子,却还是怀著信任帮对方找藉口,即使从白天等到了晚上也没有怨言,以为把情绪隐藏在甜美的蛋糕味道下,谁就看不出那双眼里的失望。

    这个青年,总是天真。

    他不会知道,这个蛋糕是T市是最有名的一间蛋糕店的作品;他不会知道,这个蛋糕早在一个月前就已订制;他也不会知道,为了这个蛋糕,订制它的人要换好几趟车才可以拿回,他更不会知道,这是裴理巽亲自到现场排了一个下午的队伍才订制到的唯一一份。

    陶应央没发觉对面人的异样,他只是睁大眼睛等著回答,嘴角上,依然停著那一小点白奶油。

    裴理巽放在膝盖上的手开始攥紧,几乎止不住颤抖。

    「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吗?」

    「什麽?」似乎是品嚐够了,陶应央开始收著桌上的小碟子,抽空随意应了声。

    「那家伙的事……那家伙的事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吗?」冷硬的低咆出声,裴理巽拉过陶应央忙碌的手,在对方错愕下,直接冰冷的问:

    「那家伙没去赴约,是因为有工作?」

    「是呀。」点点头,陶应央回答的声音却很低弱:「阿泰又不是上班族,这你也知道的……随时会有工作是很正常的。」内容回答得暧昧,另只手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我不懂……」紧盯著陶应央的侧脸,裴理巽缓慢的说著:

    「所谓的工作,就是和特种行业的女人在酒吧里鬼混一整天吗?」

    第八章

    猛然对上陶应央射过来的目光,裴理巽继续道:

    「其实你什麽都知道,对吧?不要告诉我你不晓得,他好像也没有刻意想隐瞒什麽。……我不懂,所谓的恋人在你们之间到底如何定义?」

    陶应央捏著纸盘的手还未松开,微张著嘴一会,才道:「阿、阿巽你在说什麽啊……哈哈,你不是去上班吗?怎麽会突然扯到这个……」

    顾左右而言他,青年装作听不懂的神色十分尴尬。裴理巽不打算让他有机会遁逃,即使可能会伤害到他,今天也要把事情讲明白。

    「调戏酒吧里的服务生,到红灯区找女人,宁愿和狐群狗党鬼混也不去赴约,你一个人在外头閒晃的时候,他在做什麽?」

    陶应央没有说话,手指下意识的抠著沙发一角,裴理巽看著他执拗的侧脸,口气不禁激动了起来:

    「圣诞节那天他有履行承诺去接你吗?这些事难道就是真心和你交往吗?你被房东赶出来,四处找房子住,身为恋人的他有帮忙你吗?」

    事情一下就被摊了开来,陶应央咬著嘴,一个字也回不了,裴理巽用力扳过他面对著面,硬是强迫他看著自己,冷硬道:

    「……到底是他不想和你住在一起,还是你不想看到他在你面前带别的男人女人回家?」

    像是一只箭,现实而有力的击进心脏处,心事一下子就被击中,陶应央脸色涨得通红,咬著唇已没有血色,却还是不回话。

    他想拉开他紧张不安紧抠著沙发布的手,他想松开他互相紧咬的嘴唇,他想揉一揉他紧绷的脸颊,但他不行,所以裴理巽告诉自己必须硬下心肠,在这一刻。

    向来寂寞的孩子渴望著什麽,只是最简单的事,身为恋人难道不懂吗。

    「那些节日对你来说都很重要吧,身为恋人他不了解你吗?为什麽可以放你一个人在外游荡,他替你想过没有?明目张胆带著女人来店里,他想表示什麽?……你到底要为他圆多少谎?……你在自欺欺人。」

    「自己好好想想……那样的人,真的值得你真心付出吗?」

    失温的啤酒没了发酵味,尝起来味道却比苦涩来得更厚一些,裴理巽只是喝了一口,便无法再碰一次罐子。

    那味道太苦,太涩,也太酸……

    窗外的夜色缓缓薄了,早晨的白渐渐微露,沉默隐在其中,多久,一直低著头的青年才抬起头,虽然他努力想打起精神,眼底的沮丧还是骗不了人。

    「……没错,我是知道一点,阿泰和我在一起前就是这样子的了。」

    青年边说著,手又开始不自觉的抠著大腿。

    「阿泰没有认真的谈过恋过,个性又爱玩……所以比较不会约束自己……」

    裴理巽面无表情听著他为自己的恋人辩解。

    「可是,总是会定下来的……虽然阿泰现在还不够体贴,但我知道他喜欢我是真的,这个我真的知道的……」

    「这种喜欢,就是你要的?」

    过去曾无数次被身边的人抛下,为什麽这个青年到了现在还是学不会。裴理巽不懂,不懂陶应央到底是凭那一点对那个男人有所期待。

    将整理到一半的小碟跟啤酒全扫到袋子里,有这麽一瞬间,裴理巽後悔把事情讲了开来,否则,他不会知道这个青年对那个男人的信任与感情有多麽深厚。

    「喜欢就好了……这还不够吗?」

    青年不知在说服谁似的低声说著,声音里带有疑问,其实眼底的迷惘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紧抿著唇,裴理巽起身回头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什麽都没说。

    这个青年,到底需要被爱还是爱人?

    三月过後,因为市场的关系,公司的事变得较为繁忙,裴理巽晚上到酒吧的时间缩短了,一个礼拜大约不到一半的时间在那。

    找一天在吃饭的时间提起了专职的事,果然不爱念书的青年一下子就瞪了过来,他也不示弱,强硬的要他看看资料,陶应央只是不高兴的瞥开脸。

    「你不知道我讨厌念书吗?臭阿巽你存心找我麻烦吗?!」拧著眉,彷佛光看到资料也像看到无数课本在眼前晃一样,陶应央的脸色极差。

    连续几个节日都被情人抛下,那样的滋味并不好受。明白他心情的裴理巽反而更加狠下心,硬是要跟他讲明白。

    「打工可以打一辈子吗?你以为到了四十岁还有便利商店会请你?」

    陶应央狠狠的瞪了过来,却不敢看对方冷然严厉的表情,两人僵了一会,最终还是不甘示弱的抱头哇哇大叫:

    「大、大不了我以後一定每天回来做饭,准时吃饭,按时洗澡,多看新闻,还、还会吹头发!这样总行了吧?」

    裴理巽愣了下,脸部线条不觉软化了,挑起眉,笑道:「这些本来就是你该做的,那是基本的,你少跟我谈条件。」

    看著青年懊恼的表情,裴理巽当下决定,不过他再如何耍赖蒙混过关,三月过後,就要著手帮他办入学手续。

    即使再怎麽不喜欢,有空的时间还是会在下班後到酒吧去。站在吧内调制著各种颜色的酒饮,裴理巽好几次问自己理由,却怎麽也理不出头绪。

    而他也开始惊讶自己忍耐的毅力。

    冷眼扫过角落那桌的热情,手里的动作仍是忙碌。寻欢作乐的男人这次身边依旧带著一大票人,里头却依旧没有恋人的身影。

    这阵子陶应央每天下班後便回家,到底这两个人之间现时情况如何,裴理巽虽没再听说,却也没再多问。

    忙碌的日子似乎也包括流氓这职业,这阵子以来,程泰照样没几天便会光顾酒吧,只是坐不到几分钟便匆匆离去。

    从没看过那家伙身边的女人有重复过,这次更是带了一位身材瘦小,打扮妖豔的男孩,年纪看来应该不大,似乎也才十七、八岁。

    一张点单蓦地被抛了过来,不是用放而是在远远就「丢」到了吧台上,裴理巽抬起头,对上不远处那个男人锐利的双眼。

    「喂,没看见啊?」耳戴七、八个耳环的青年边抖著脚边不屑的睨著人呛道:「怎麽?不想做生意啊?」

    拧好手里的抹布,裴理巽招来一个新的waiter,自己则转往吧台另一边调配起另一方的点单。

    不过几秒,面有难色的waiter就走了过来,脸上明显留有五条鲜红印子。

    「裴、裴先生,泰、泰哥指定要你过去……」

    回头,戴耳环的嚣张青年作势甩著手,睇了眼被他甩了一巴掌的waiter,嗤笑道:

    「我们老大要你过去,不然,下一巴掌就在你脸上了。」

    拧起眉,裴理巽走出了吧台。

    「干嘛?听不懂啊?伫在这里干什麽?快点啊!」

    见人只是走出吧台却没再动,青年不耐的拧起了眉,瞪著人恶声恶气。裴理巽只是睨著他,依旧没有动的意思。

    因为身高的差距,加上近距离被由上往下睨著,青年心底一阵不服,手霍地提起就要挥出去,却一子就被接个正著,骨关节再次被往反方向一扭──

    「啊!」咬著牙,青年忍著痛,却压抑不了的大骂:「痛……它、它妈的你个狗杂碎!痛啊……!」

    被青年这麽一喊,酒吧内的目光顿时都聚集了过来,裴理巽却不打算松手,却也没再多施予力道,只是定在那股让他骨关节哀号的痛点上。

    「阿巽……」

    肩膀突然被拍了拍,裴理巽回过头,小胡子老板一脸凝重,站在旁边的还有刚刚那个waiter,面颊上还有红印,一脸无措。

    远处,角落那桌的其他家伙一个个全站了起来,那个男人却抬手制止了他们。冷冷的睇著那个方向,裴理巽放开手里的家伙走了过去。

    「你叫裴理巽?」

    男人的声音低低沉沉,嘴上浅浅叼著根烟,整个人因为坐姿而显得有些慵懒。

    裴理巽几乎是懒得搭理他,要不是不想为难老板,他不会站在这里。

    经过上次的冲突,这家伙照常来店里,根本也不将谁放在眼里,彷佛那天的事根本没发生过,现在,却突然来的一副挑衅的样子。

    「原来呐……原来和陶应央住一起的,就是你呀?」

    原本以为他不在意,但终究……还是会在乎恋人的,是吗。裴理巽依然不答,也没想撇清什麽,只是冷著张脸回视,恕不知道此举看在别人眼里就像在回应对方的挑衅。

    轻笑了声,程泰那双狭长的眼睛像会穿透人似的闪著精光。「你不用紧张,叫你来也没想干嘛,既然你我成了『兄弟』……」

    那略微勾起的嘴角好像在嘲讽著谁一般,裴理巽皱起眉头,一时不解他的意思。

    啜了口酒,程泰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只是想问问你,那家伙床上的功夫怎麽样?……应该是不怎样吧,起码老子用过之後觉得差强人意。」

    裴理巽的脑子里有瞬间的空白,那瞬间,脑子里充血的感觉像是一股热流,好像要冲破顶端般的,快要冲破他的极限。

    「你那什麽表情?怎麽,用人家老婆还嫌不满意?要是真不嫌弃那小子做爱功夫太无聊太无趣,送给你也没差……反正老子最不缺的就是马子。

    「叫他一声老婆是看在他会帮老子洗衣煮饭肩暖床,别真它妈的以为我程泰对他有多特别。

    「哼,没想到那小子一脸蠢归蠢,也学会给老子戴绿帽,OK, I DON’T CARE……你要就给你。」

    瞥了裴理巽,程泰傲慢的将嘴里未抽熄半根的烟呸了出来,不耐的把怀里的人推了过去。

    「不够啊?那这红牌也送你吧。」

    不待指示,男孩已机灵的将身子靠了过去,一双纤细的臂膀诱人的探过去挽住了裴理巽的脖子。

    刺鼻的香水味袭来,吵杂的笑闹声传来,裴理巽只觉得脑子里最後一根紧崩的弦终於断了,所有的理智忍耐和坚持全在刹那离他远去。等他意识过来,手已不知不觉抄起桌上的酒瓶朝那男人挥了过去。

    「框啷──」一声巨响,全场都静了下来。

    裴理巽依旧面无表情,冷冷的望著那个此刻头不知流淌著是血还是酒,玻璃碎片从他颊上汩汩流下的男人。

    「既然不喜欢他,就离他远一点。」

    再无法忍耐的愤怒过後,裴理巽此刻所感觉到的,竟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陶应央冲进休息室的时候,孤坐在沙发上的人因为垂首看不见脸庞,只能看见额间垂落的几撮发丝。

    「阿巽!发生什麽事?!」

    空间里静止了半晌,沙发上的人缓缓起身打开窗户,让冷风灌了进来。

    懒得上药,裴理巽稍早只是概略的消个毒而已,伤口擦过酒精过後,反而有种被反蚀效果的疼,火辣辣的。

    凌晨的温度一阵一阵吹在伤口上,有种麻痹似的快感。

    店里早已恢复了平静,就是因为太过安静了,从休息室里也能听到外头被支解後的桌椅或是玻璃等杂物被扫来扫去的细碎声。

    发了疯似的两个男人干架,谁也劝阻不了,吓傻的人群该散的早散了,老板虽然冷静倒也不是傻子,不敢报警也只能站在一旁傻看,还是程泰的手下在一旁看不下去,觉得谁也不占上风才将两人拉开。

    事情应该还未结束,那男人走前一言不发的,只是狠狠的看了他眼。裴理巽回到休息室里,才想著陶应央知道後会有什麽反应,他人就冲进来了。

    「阿巽!你打傻了吗!说话啊!刚到底发生什麽事?老板打给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杀人了!外面简直就像命案现场!」

    一接到电话,向来急性子的青年听到人受伤就挂下电话赶了过来,而裴理巽却只是一言不发。他不知道状况也只能乾著急,却不知道,也从未有想过事情的可能性,其实就是因为自己。

    杀人?好像也就差不多了。裴理巽倚在窗边这样想,任冷风吹散一身戾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双方蓄意,像不要命似的干架,两人出手的地方都集中在骨头最脆弱的脸上,後果可想而知。

    裴理巽很久没打架了,愤怒过後那种极端的冷静让他发了狂似的挥拳,有种想击垮那个男人的冲动。程泰离开时,脚步已不稳,加上之前流血过多,几乎是让手下架著走离开。

    而裴理巽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虽然占了点优势,但对方原就比他拥有更加高大的强建体魄,力气更不用说了,各是气极的情况下,那是怎样的干架方式呀!此刻那张原本秀美的脸上却伤痕纍纍,说不骇人是骗人的。

    「唉唷,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怎麽会打成这样啊?真不要命也选个好看点的方式啊!你这张脸是想吓谁啊!」将人拖来坐好再重新上药,陶应央不住叨念,实在是因为伤口太可怕了。

    在他印象里,向来文静的裴理巽鲜少与人结怨,更别说与人打架了,从小到大更似乎没有过,除了国中救他那次之外……

    而那,似乎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上好药,陶应央习惯性在肿成青紫色的眼角上吹一吹,好像在哄小孩子似的,裴理巽看著他这个动作,莫名的很想笑。但他终究没有,嘴角的伤口也让他笑不太出来。

    「你到底讲不讲啊?」陶应央无奈叉著腰问。「你要不要看看镜子,看你自己有多惨?你快讲,我才可以帮你报仇啊。」

    报什麽仇啊,虽然乍听之下有股暖流划过,但等到他听了事情之後,还会是这样的反应吗?瞥了他一眼,裴理巽还是一言不发。

    不是他不想讲,也无所谓讲不讲,而是根本没这必要。如果真要把事情原委讲出来,一定会无可避免讲到某些经过,这个青年听了一定会很难过吧。

    而那是裴理巽最不想见到的,他悲伤的脸。

    即使给予他这个伤害的人,不是他。

    「你真的不讲?有什麽好瞒的啊!」没什麽耐心的人终於忍不住了,陶应央哼了声,往外头走去。「不讲就不讲,你以为我没办法知道吗!」

    裴理巽看著他嘀嘀咕咕的走出去的背影直接消失不见,缓缓闭起了眼睛。

    果不其然,几分钟後陶应央怒气冲冲的转了回来,脸上气得通红,满是怒意,休息室的门被他重重摔上。

    「臭阿巽,阿泰打你,你为什麽不告诉我?!」

    耵著他一会,裴理巽将脸望上向窗外,视而不见陶应央脸上迷惘的神色。「……没什麽大不了。」

    的确没什麽大不了,脸上的痛,比不过心里的痛,更比不上他听到那些话当下,心疼陶应央,那种不舍的痛。最不想伤害他的人莫过於他,他又怎麽可能放任自己不管那种锥心似的疼痛……而那些,又有什麽用呢。

    「你逞什麽强,不准你逞强!我去找阿泰给你道歉!」气冲冲的,陶应央说完甩门就走。

    前厅的热空气从虚掩的门缝里吹了进来,好闷,裴理巽背过身去,将脸贴靠在窗棂边,一动也不动的盯著月色下模糊的城市灯火,还有……陶应央冲出去的身影。

    回到家的时候,时间已近凌晨三点,屋子里空空荡荡,过於洁净而显得冷清。裴理巽随手将大衣丢到沙发上,走进了浴室。

    这才真正看清楚自己脸上的惨况。

    经过撞击而血管破裂的乌青伤口色泽极深,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两只眼角全高高肿起,还有些鲜红,嘴角上的血迹结了层新的薄痂,要刷牙也不容易,最後索性痛的放弃。

    洗完澡後大脑的意识清晰无比,毫无睡意,裴理巽没有走进卧房,而是望著冰箱里硕果仅存的几罐啤酒发了下呆,最後还是进了厨房烧开水。

    蓝色的火苗吞噬著茶壶边缘,几分钟後壶口发出尖锐的叫声,倚在厨房门边的裴理巽浑然不察,直到煤气被沸腾溢出的水灭出一阵难闻味道,才猛然回神关掉开关。

    杯里放了两包茶包,味道还是太淡,他只啜不到半口就放弃,还是打开冰箱拉开了易开罐,冰凉的发酵味划过舌雷蕾,猛灌入空旷的胃袋里,才没几口,罐子的重量就轻了。

    还是太淡了。裴理巽开始後悔没从店里带些洋酒回来,他需要更浓烈的酒精来分散注意力,不做些什麽,不知何时已有些轻度痉挛的手与全身,便会紧绷到快要疼死的状态,就连左胸的地方,也灼热的烧著。

    凌晨的电视节目几乎都结束了,各台闪烁著无言空荡的黑灰色,陶应央还是没有回来,而裴理巽,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的,究竟是什麽。

    为什麽要这麽清醒,为什麽不能乾脆沉醉或痛死掉算了……然而他还是这麽清醒著,清醒到可以听到墙上时钟里的秒针一声声的游动著。

    小心翼翼的感觉,不知道自己该做什麽,一个人孤身的坐在客厅,看著无言没有画面的电视,听著流走不停的时间声,如果再不做出些改变,以後的生活,该怎麽办?

    午夜的时候流动缓慢而清晰,一声声都是未变的规律不息,裴理巽紧盯著时间,秒针在他的注视下好像会停止走动一般,然而有什麽东西,正悄悄的改变著,又或许从来不在,只是稍停住罢了。

    就像现实一样,不经意的,很多东西就流走了。再无可奈何,终是得接受。

    凌晨六点多的时候,裴理巽疲惫的揉著眼窝,有些摇晃的走进了卧室,没有开灯的房间开始有层薄光,好不真实的感觉。刚要躺下,一道关门声细微传了过来,睡意,也就此无影无踪。

    房子里黑漆漆一片,陶应央以为另一个人已睡了,所以放轻了脚步,然而不喜欢黑暗的习性仍是在犹豫过後,终是开启了一盏小灯。

    啪的一声,灯才亮起,入眼的另一个人与那双盯著他看的黑眸清亮无比,著实吓了他一跳。

    「哇靠,你吓死人啊!怎麽还没睡啊?受伤还不早点休息……」陶应央的叫囔在看到桌上的啤酒罐时一愣,登时转为碎念:「臭阿巽,你不要命啦?喝这麽多酒,到时脸烂了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将空罐子一举扫进垃圾桶後,陶应央像是累极的一股恼往沙发上坐下,却不知是牵动了哪里的伤口,他嘶牙咧嘴的颠了下身子,才缓缓慢慢的坐好。

    一直沉默盯著他看的裴理巽忽然走到他面前,居高而下睨著他脸上的伤。

    「怎麽回事?」

    捂著肿起来的右颊,陶应央躲避似的转开脸,却是满脸不在乎,「没什麽啊,看什麽啦……」

    裴理巽却一把将他的脸扳正回来,「他打你?」

    和他相比,陶应央脸上的伤只是小儿科,只有几处有点浅浅的瘀青,然而前几个小时明明安然无恙的脸此刻却平白多处伤口,眉角还有些血丝。

    「哼哼,不过就是跟阿泰打了一架啊。不只有他打我啦,我也帮你报仇揍了他好几拳,谁叫他打你!你可是我的朋友耶,死活也要他跟你道歉才行。哈,他现在样子比你惨多了!」

    「……多管閒事。」

    明明这家伙就是为了自己,为什麽,裴理巽却高兴不起来。

    「啧,臭阿巽。」陶应央觑了他一眼,也不是真在意,便道:「反正啊,下次见到阿泰,他会跟你道歉的。或者你要再打他几拳也行,我保证他不会回你手的!不过,阿巽很你不赖耶,我还没见过能跟阿泰打成平手的人勒。」

    「道不道歉无所谓……」抿起唇,裴理巽移开了目光,「他该道歉的……不是我。」

    「啊?」

    「他自己心里明白。」

    「啥?阿巽你在说什麽啊?」青年不解,望著对方的眼底是近乎直白而不带任何修饰的困惑。

    回望近那样的眼神,裴理巽喉头一阵苦涩,「不明白的……就只有你而已。」

    他有时候会恨,恨为什麽陶应央要如此信任他。如果少了信任,如果他们之间没有信任,或许他的心情就不用隐藏的这麽辛苦了。

    裴理巽说完就闭紧唇不知道在想什麽,单纯的青年只是不解的看著他,最後仍是得不到下文,索性起身脱掉外套,露出底下对他来说过於宽大的衬衫。

    看了眼准备回房的青年,不知何时换下的衣服并非稍晚前穿的白色T恤,不经意瞥见领口处裸露的肌肤,裴理巽的瞳孔禁不住一阵收缩。

    「那……是什麽?」

    迎上裴理巽的视线往自己身上一看,陶应央脸上立刻涨得通红,就连脖子也红的快要拧出血来似的。

    「没、哪、哪有什麽啊,臭阿巽你看什麽看!」

    现在才要掩饰脖颈与锁口处的斑斑吻痕与牙印未免稍嫌太慢了,陶应央慌忙的想抓住领口当遮掩,却被对面的男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冰凉的体温从腕处上传来,同样冰冷的手指摸在那些红色痕迹上,慢慢的,带起一股凉意,陶应央不觉颤了下,那双黑眸里倒映出自己眼睛微睁的模样。

    「为什麽……为什麽还让他碰你……为什麽……」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