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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46.暗中较劲儿

    话说织田亚夫帮轩辕锦业考校了司机,司机顺利过了关。

    轩辕锦业见时间尚早,便要尽地主之谊,说要给亚夫当导游,介绍他去城里几处玩玩。

    亚夫便想带上轻悠一块,就被轩辕锦业打断了,笑得别有深意地说,“亚夫,我听说你就快跟小七订婚了,好歹也要买几身像样的礼服才行。这就当四哥送给你们的订婚礼物了,只不过……有个好地方自不方便女人跟着,你懂吧?”

    亚夫先是愣了一下,便斯斯然地拱手作揖,说“任凭四哥指教”。

    轩辕锦业着实高兴得很,拉着人就上了车。

    两人先到洋服店订做新礼服,店里人见了轩辕锦业,不少人叫“四少”,出来的美人店长见了人更是热情不矣。

    轩辕锦业就攀着织田亚夫的肩,洋洋自得地介绍,但当美人店长问到亚夫家世时,一下就卡了壳似的蹦不出豆子了。

    当亚夫说只是一介电器商人,美人店长刚才还发亮的目光就黯了下去。后来就叫了一个新手去给织田亚夫量衣服。背着人时,就跟着轩辕锦业聊开了。

    轩辕锦业说,“帮我探探他的底,我怀疑他根本不是什么小商人。”

    美人店长虽心有不快,却也碍着一些情面,遂进屋去夺过了软尺,亲自给织田亚夫量衣,行尽勾引挑逗之能事,但都被织田亚夫不轻不重地挡掉,碰了几个软钉子后,倒也不敢怠慢了。

    出来后,轩辕锦业争着要自己付钱,织田亚夫便先回了车上等。

    “我瞧着这男人就是个拘谨保守得很,根本连正眼都没瞧过我。我说你那妹子眼光可真不错啊,居然能挑到这种极品。”

    “哼,那倒未必。许是见我在旁,不敢露出真性情罢了。晚点儿,我定能试出他的真面目。”

    遂扔了几个大洋给店长走掉。

    ……

    与此同时,轻悠听着四娘的话,颇有些心惊肉跳,又不敢轻易表态。

    “小七你是不知道,你走这几年,家里变化可大了。小四在坊子盗用公款,被抓后教老爷停职,在家闲赋时,就迷上了吃喝嫖赌,见天地往外跑,不回家,经常就跟些三教九流不正经的人混在一起,要不是这样也不会害得小叔摔断了腿闹出这么大动静儿……”

    “是呀!以前四哥不是这样的,虽然能力不如大哥,好歹也能帮父亲些忙……”

    “小七,我看你还是赶紧把周公子叫回来,让他千万少跟你四哥参和在一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四娘,我了解亚夫,亚夫应该不会的啦!”

    “所以才说你还小,不懂这男人啊,这男人就跟那猫儿差不多,没有不沾腥的,你这样放敞了他,根本就是……”

    轻悠听得一颗头两颗大,她还是相信织田亚夫的,这男人要想沾腥,那是放在哪里都天经地义无可厚非,资源丰富,至少都是伯爵夫人的级别。可要真如此,他们就不会在四年后破镜重圆了。

    可是你时时刻刻地听着一个女人在你耳朵边叫着“你的男人一定会出轨”,怎么也舒服不起来吧!听得多了,也会不自觉地心慌。

    当然她不是害怕亚夫出轨,而是怕像当年一样的百合子事件,又惹上个什么瘟神就麻烦了。

    好不容易在母亲出来时,轻悠才从四娘的唠叨中解脱出来。又问了母亲这四年来,家中人员的变故都有哪些,心下有隐隐地有些担心亚夫。

    ……

    那个时候,织田亚夫就被轩辕锦业带到了一家豪华夜总会,虽还是白天,门内却熙攘不绝,热闹非凡,更兼花团锦簇,让莺声燕语不断。

    与大上海或港城的那些夜总会不同的是,这里的舞女和侍者皆着少数民族服装。都说云贵川几处聚居了全国最多的少数民族种群,其中不乏年轻貌美,衣着鲜亮稀少戴着华丽饰品的女孩调笑周游其间,极尽奢华淫侈之能事,亦不下于大城市。

    自进门后,轩辕锦业一边跟熟悉的人打招呼,一边偷偷观察织田亚夫的模样。见其仍然一副毫不动容的模样,不由暗啐,果然是不近女色么!难道是因为长得太漂亮,举目四下,竟然没几个能赶过他自个儿,所以根本提不起兴趣?

    “华姨,这位可是我家的贵客,请你一定要拿出最好的货色来招待我这位朋友。”

    织田亚夫看着轩辕锦业这一日里,所到之处,四处逢缘,似乎跟所有人都打成一片般熟悉,交际应对手腕一流,暗地里对他使小手段,一点儿不含糊,却又方寸尽握,让人无从拿捏,不由心下冷笑。

    至少,这轩辕锦业没有像小五小六小八一样低能,直接就蹦出来骂轻悠,而是对他采取一种迂回策略,他此行跟他出来,倒也不算浪废时间了。

    很快就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将织田亚夫围进了包厢里,轩辕锦业就借口要去跟几个朋友打招呼溜掉了。实则就偷躲在别一边,窥探织田亚夫有没有再掉进温柔乡里。果然不足一杯酒功夫,十一郎就出来叫人送五瓶洋酒进去。

    华姨问起织田亚夫的身份,轩辕锦业把从母亲和妹妹那里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嘲笑织田亚夫该就是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公子哥儿,这几杯黄汤下肚终于就漏了老底,“这男人长得这么漂亮,一看就知道是家里娇贯出来的主儿,怎么会为了你那残花败柳的小妹守身如玉呢!”

    轩辕锦业冷哼,“我今儿就是要逼出他的真面目,让爹和娘都瞧瞧,他们寄予厚望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德性!”

    哪知道,下一刻,就有女人惨叫着满脸泪水骇意地跑了出来。

    “怎么回事?”华姨很不高兴自己店里的娇宝贝被欺负了。

    织田亚夫掀了珠帘出来,目光淡淡扫过那缩在华姨身后的女人,女人一见他,吓得浑身发抖,都不敢哭出声儿了。

    他只道,“华姨的姑娘们都很热情,劝亚夫喝酒。亚夫自不敢怠慢,便也相劝。哪知道,就有人不胜酒力,谦言退场。亚夫也不想为难姑娘们,也都是些可怜女子。”遂一个眼神,十一郎拿出一个小荷包塞给了华姨,他又说,“这些就做给姑娘们的压惊费吧!”

    华姨接得莫名其妙,手上掂量着重重一包洋元,也不敢多说什么,拉着女孩子们离开了。

    织田亚夫淡淡看着一头雾水似的轩辕宝仁,问,“四哥,我想这里不太适合我。被这些女人弄得一身粉香,难免回头被轻悠闻到要吃排头的。不如烦劳四哥陪亚夫去逛洋货店,买件像样的成衣换上,可否?”

    轩辕锦业自不心甘,点头答应了。心下却盘算着,这酒色都不能让这个男人动心,那他就不得不再走那一遭了。

    他们一离开,华姨就问那女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那女孩满脸惶色仍不减,颤着声说,“那,那个男人看起来文质彬彬,我们都以为碰到个世家纯情公子爷,不断劝他酒,可他从头到尾只说,未婚妻有令,不能喝酒。妈妈,你知道我们平常见识多少公子一副道貌岸然状,哪会相信这样的借口。所以,我就大着胆子,喝了酒,靠近他怀里想要喂他,哪知就被他毫不留情的推开不说。他突然拿起桌上的洋酒瓶子,强扒开我的嘴,将整瓶酒往我嘴里灌,而且灌了一瓶还不够,二瓶、三瓶、四瓶……”

    “我怎么挣扎都不许,他又问我,不是要喝酒吗,那就多喝点儿。你们不知道,当时他那个样子……太可怕了,好像要吃了人似的狠,一点人性都没有,太可怕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人,比女人还漂亮,却,却比魔鬼还阴狠……”

    ……

    入夜,轩辕家大门亮起了灯。

    轻悠还在门口走来走去,不时张望来路,她已经等了好半天了,二狗子叫她回去吃饭,她也放不下心。

    因为之前亚夫离开时,差了二狗子来说,会回来一起吃晚饭。

    当时虽然知道多半是他安她的心,可自打听了四娘的话,她就特别担心四哥真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毕竟,现在这里不是织田亚夫的地盘,只有十一郎一人护着他。

    终于有汽车引擎的声音传来,远远瞧着一辆黑色轿车驶来,轻悠立即走下屋檐迎了上去,可汽车却直直冲了过来,吓得她慌忙退让,还是车后镜给打到手肘,疼得她直喘气,这才眯眼看清了驶来的汽车,并非织田亚夫买的那辆劳斯莱斯,而是产自美国的雪佛莱轿车。

    车门打开,司机殷情地迎下一个身形高挑丰腴的华服女人,腕间搭的那条孔雀绿的纱帛十分惹眼,在灯光与烛光的映照下,流光水滑,随着女人的行走,轻轻飘动,更衬得女人卓约风姿,让人移不开眼。

    当看清女人的模样时,轻悠垂下眼叫了一声,“三姐。”目光轻轻滑过其腕间垂下的纱帛,她可以很肯定,那正是用家中秘传的麒麟锦织法所造。

    轩辕宝月冷冷地瞥了眼轻悠身上的旧式旗袍,虽然模样也不错,可惜在她眼里早就老掉牙过时了,再仔细看那光生生的脖子、耳朵、手腕,俱无一物,心下便愈发得意得紧。

    根本不应声,错过轻悠就往大门里走。但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回头问,“听说你带着个不知名的野男人回家来讨要嫁妆,那男人呢?拉出来遛遛儿。我今儿回娘家,可就是为了看稀罕的。四年不见,你还真是没什么长劲儿!”

    轻悠抿了抿唇,抬起头,“三姐,亚夫不是什么野男人。爹和小叔已经同意我们的婚事了,七夕节,我们就正式订婚。届时,我们也会给您和姐夫发请帖的,至于来不来,就随便三姐您了。”

    轩辕宝月一听这口气,气就不打一处来,狞着脸就伸手上去要揪轻悠的脸,骂着,“你这个小表子,丢尽了我们轩辕家的脸面,你还有胆子在我面前……”

    轻悠可不是一个任人拿捏的主儿,身子一偏就躲了开,与此同时,一道刺眼的灯光打来,正好扫过两姐妹所站的屋檐下,直越过了那辆雪佛莱,停在了他们正下方。

    车几乎还未停稳,就听人叫了一声,车门砰地甩响,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阶下直冲上前,将轻悠搂进怀里,侧身挡住了伸来的爪子,那疾风利箭般的身势,吓得轩辕宝月低叫了一声,当她再抬头瞪来就要骂人时,一下傻了眼。

    被侧方车灯打亮的高大身影,着一袭简洁的黑色燕尾服,微微凌乱的短发下,是一张让人惊艳至极的脸庞,但这样妖冶的面容并未给人丝毫阴柔之感,反是那冷硬的线条中透露中极霸道的男儿阳刚之气,让任何人都不敢小窥了去。冷冷簇扬的剑眉下,一双乌沉沉的眸子,狠狠地盯过来,让人噤若寒蝉。

    “亚夫,”轻悠立即按住似要发作的男人,清晰闻到了男人身上浓烈的烟酒味儿,“她是我三姐,她回娘家来看爹的。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就遇上聊了几句。”随即给两人做了简单介绍。

    后面,轩辕锦业不紧不慢地踱步上来,懒懒地跟轩辕宝月打了声招呼。

    轻悠心砰砰直跳,忙又说,“刚才二狗子说娘已经备好饭菜了,就等我们回去吃。你……吃了没?”

    半晌,织田亚夫狠狠盯着轩辕宝月,才挤出两字,“还没。”

    后者吓得抖了一抖。

    “那我们快去吧,让老人家等太久不好啦!三姐,我们有空再叙。”

    轻悠拉着织田亚夫忙往里走,边走边说着这一下午花了多少功夫做樱花糕,很快就不见了人。

    轩辕锦业跨进大门,又回头瞥了眼发呆的人,冷哧一声,“怎么,你也看上那男人了?”

    轩辕宝月方才回神,“那个男人他就是……”

    “小七的未婚夫。”冷笑,“奉劝你一句,少惹小七,否则……”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阴阳怪气地笑着进了门。

    轩辕宝月脸上迅速闪过惊诧,不信,愤恨,妒嫉,种种情绪。

    ……

    “亚夫,都说了不能喝酒抽烟,你怎么又不听话。下次,不准你跟四哥回去了。”

    “我没喝酒抽烟。”

    “那你身上怎么那么大股味道?呀,还有女人香。”

    “不信你可以问十一郎。”

    “哼,我才不信,十一郎对你忠心耿耿,他才不敢出卖你,一定帮你说慌话骗我。”

    十一郎倏地停住脚步,朝轻悠看去,深黝的脸上浮着一抹尴尬的黯红。

    织田亚夫却将小女人一搂,托着那怨气腾腾的小脸重重吻了下去,吱吱唔唔了半晌,直到小手乖乖揽上了他的脖子,他才终于放开她。

    他看着她,目底似有流火窜过,故意哈了口热在她脖子里,“现在信了么?”

    她直缩脖子,羞涩的嘟嚷,“那,你身上的味儿哪来的?”

    嘴里的确没有怪味儿,还算干净。

    “一会儿再说。现在,我可饿死了。”他拉着她,直奔三院,“跟你四哥折腾了半日,他就没一样能拿得出手的。”

    轻悠很想知道这一下午都发生了什么,只得按了下来。饭后,两人才又谈到小四的事。

    轻悠将四娘的话复叙了一遍,再三强调不可再跟小四出去。

    亚夫道,“你不用担心我一个大男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已经很清楚。倒是你,就为了一个足不出户的女人的八褂,担心了我一下午,还等在大门外差点被人扇巴掌,是不是更应该自我检讨一下?”

    轻悠瘪脸失了声,瞪着亚夫。

    他伸手去揪她的脸,她抬手一挡,却教他碰到了刚才车灯撞伤处,这一吆喝就露了馅,他强拉过她手臂在灯下一照。

    三娘轻呼一声,“这什么时候弄到的,怎么乌了这么大片?唉,叫你调皮,我去拿跌打油。”

    织田亚夫目光一厉,却没开口。

    轩辕清华道,“估计小四这是在试探你的底细,你今天没露馅吧?”

    “他那点雕虫小技,只够骗骗那些见识浅的笨蛋。”

    轻悠一听这指桑骂槐,就甩了手,哼一声,扭过身子不理人。

    轩辕清华笑看着小俩口闹别扭,又道,“宝月回来,恐怕大房那里又不安生了。宝仁这孩子性子沉稳,最像瑞德。但心肠也最软,怕听了那些碎语心里也会有些想法。明天你们去公司,多看多想多观察,少说,不做。有什么想法,尽管回来跟我说,届时我再跟大哥商量,万事不怕。”

    织田亚夫点点头。

    三娘拿来了药,轻悠伸手要接,就被织田亚夫截了过去,她不满地嚷嚷,惹得其他人只笑不帮忙。

    “娘啊,小叔,你们现在是不是有了半子就没女儿啦!”

    三娘说,“人家亚夫可比你懂事多了,瞧瞧,你就到大门上等个人,就弄得一身伤。人家跟着小四跑了一下午,也没事儿。”

    轻悠瞪大眼,惊讶母亲居然这么快就看女婿越看越顺眼了。

    轩辕清华说,“轻悠,你这脾气还得跟亚夫练练。不要见了你姐姐们就吵,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周旋。”

    轻悠瘪嘴,气得没法说了,突然男人将大掌拍上手臂,疼得她嗷地一声惨叫,推了人就跑掉了。

    结果,长辈们就在身后呵呵直笑。

    她心里可呕死了,要不是怕男人对家人动手,她何必忍得那么辛苦。娘和小叔都被男人的假悻悻骗了。

    “悠悠。”

    “织田亚夫,你坏蛋。”

    她伸手一指,就被他抓住,轻轻一拉旋进他怀里,她要挣,就被他抱得更紧,坐在廊椅上,对着伤处就是一阵猛揉,疼得她哼哼呜呜地叫个不停。

    半晌,伤处被揉得发热后就不怎么疼了。

    她眼里含着委屈的水珠,瞪着他,他心头一软,俯头捉着那小嘴儿狠狠爱怜一番,又是揉,又是哄,才终于平息了这顿嫉火。

    她攀上他的肩头,哼哼着他的名字,声音柔媚如水,说不出的勾引人,让他顿时有些心猿意马,将人抱上大腿,摁进怀里深吻下去,隔着薄薄的布料,许久未曾发泄的欲望,便在黯晦的灯影光色、月夜如水中,悄悄发酵……

    “亚夫……”

    “宝宝,我想要你。”

    大手直往下滑去,顺着旗袍的侧缝钻了进去,另一只手绕到了人儿胸前。

    “啊,娘!”

    怀中人突然一叫,将他推开,他一个不稳就倒在了地上,脑子还是一片空白,身下一片狼籍,抬头却见跑远的人儿咯咯笑着朝他做鬼脸,叫着,“大色狼,活该!”转身就跑掉了。

    才知,自己这次是着了道。

    无奈一笑,想他这辈子挥戈天下,却只败在这一双小手上,余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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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47.明里较劲儿

    当夜,大娘房中。

    “娘,爹已经睡下了。”轩辕宝月在大娘身边坐下,随身的丫环将捧着的几个盒子送上前。

    她一一展开说明,“这次听说爹做了这大手术,其实老爷子年前也做过,我就照着当时洋大夫嘱咐的带了这些老山参,还有这西洋参是最补气的,都留爹那儿了。

    这手边的东西,是女儿专门给娘您准备。您看看,这是最新的洋服料子,还有这种毛线,现在上流太太们都实兴这种针织品,马上要入秋了,穿在袍子外面,又保暖,又好看……”

    大娘欣慰地握着女儿的手直笑说还是女儿帖心。她这一生本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无奈当年幼子早夭,大女儿嫁到临省的都尉家,只有这小女儿最帖心,嫁给邻城最大的银号世家,每月都会回来看她。

    当下,大娘便将家中这一月发生的事都说给女儿听了。

    听完后,轩辕宝月抿唇道,“听娘这么说,那个周亚夫就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副好相貌,说迎娶小七,却连个正式的拜见礼物都没捎上。爹眼下却同意了他们的婚事,我看多半也是因为小七这残花败柳实难找着个像样的婆家,把她嫁到那么远的南方小港口,也省得她没事儿就带人回来丢人现眼。”

    大娘很不安,“你分析得也有理。毕竟当年族老差点就动用族法,要拘轻悠回来受罚浸猪笼。你爹他打小就偏心三房那娘俩儿。可眼下我就想不明白,你爹他这回是不是把脑子也给病糊涂了,竟然让这泼出去的脏水和个外人来插手家族里的事,真是……”

    轩辕宝月想到之前在门口见到的人,那般风华无双,气质凛然,跟自家那个短短四年就从英挺少年郎吃喝嫖玩成了大肚公的男人相比,打心底里又羡又嫉,更气愤。

    谁能想到,当初家中最不起眼最不上相的小猴子竟然有如此风光的一日,真是让人气愤,她可受不了被个残花败柳给比下去。

    “娘,您又多想了。爹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把胳膊肘往外人身上拐的。你不是说,爹白日里说了有能力的人都能入坊子干事么,这根本就是在给轩辕锦业那小子敲警钟,故意让外人插足来刺激他的。”

    大娘眼一亮,说出白日新得的几个消息,愈发觉得女儿说的有理。若说她生的几个孩子里,哪个最像她,也非这三姑娘莫属。当前轩辕家嫁出去的女儿,就属宝月的男人最出息,隶属西南这片最大的银号太子爷,其家族分枝深入政商军三界,就算现在华西这片军阀最多最乱,生意难做,但广联银号的沈家一直都是这些人的家宴座上宾。

    想到这些,大娘更觉得有底气。

    轩辕宝月忽看到母亲惯常奉的佛堂上,立着一尊水色盈润的白玉观音像,顺口问起。

    大娘忙讨好说,“这小七才送的,我也不好拒绝,就先摆个几日,等他们人走了,我就换回来。”

    轩辕宝月一笑,“娘,我瞧着这东西应该不是假货。话说这小七在外混了四年,倒真有些底子了。难怪能找着这样的小白脸,我听说,那些大城市的好多白领丽人,攀不上正经大户人家,就喜欢养些白相儿撑门面。”

    大娘觉得女儿见识最广,立即点头称是,又道,“不过,今天我听说,小四跟着周亚夫出门了半日,四娘也跟小七说了许久话。这两房人的动静,其心可诛。我跟你大哥提,他就拿你爹那套来搪塞我,真是个不争气的家伙,人家都打到家门口来了,还不长个心眼儿,偏信外人……”

    轩辕宝月立即握住母亲的手,“娘,您别着急。女儿这就不来帮家里救急的嘛!”

    大娘欣喜地盯着女儿,直觉又有好事降临了。

    “麒麟锦的事,您跟爹提过了吗?”

    闻言,大娘脸上光色尽失,就松开了女儿的手,“宝月,娘早就跟你说过了,这是咱轩辕家的命根儿,祖上有训,绝对不能外传。莫说你娘我这长房正妻,在轩辕家几十年操持辛苦,连半个影儿都没见过。就是成品,也只见过不超过十个手指头加起来的数儿。”

    “娘,你听我说啊。之前爹跟百通贷款,不是百通不应,实在是当时青山寨的张大帅急需一批军火,才没有余钱给爹的。现在银号里暂时周转不灵,但百通也让我先支一笔给爹急用。这不,我已经把一百万的支票准备好了。”

    大娘的脸色又才放光,正要夸赞女儿女婿记挂家人,轩辕宝月的脸色却沉了下去,“娘,你有所不知,那张大帅后来听说咱家的底细后,就不知打哪听说了麒麟锦是皇帝御用的物件,且秘法百年不曾外传过,就想跟我们买这麒麟锦的秘法。说愿意出三千万美元,上亿的国民新元。”

    大娘立即叫道,“这怎么行,这不是存心要绝了我轩辕家的老命嘛!莫说那些老八股的族老们,就是你爹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轩辕宝月十分无奈,“娘,这事儿被百通暂时依着往日情面给压下了。可是,咱们家承了沈家这么大个恩情,也不能一点儿都不回报。再说,要是张大帅哪日兴起非逼着要,咱们平民小百姓还斗得过人家的枪杆子嘛?”

    “那,那现在可怎么办啊?”大娘一听就慌了,这民不与官斗,何况还是兵荒马乱的日子。轩辕家在前朝未败时,尚算得上大大户儿,靠着先皇御赐的那块“天下第一锦”的牌扁,更是西南地区的第一蜀绣龙头。可现在,到底岁月不饶人……

    “娘,现在这事儿你千万别给外人知道了。明日我也跟着小七他们一起去坊子里走走,我倒要看看这个小七在外面混了这四年,肚子里到底埋了些什么药回来给家人使。回头,我再把支票交给爹,让爹先织两块麒麟锦做回礼。”

    大娘听着女儿有理有据地安排事件,渐渐安了心。

    ……

    隔日,轩辕家各房齐聚大堂一起用早餐,这亦是打轻悠回来的头一遭。

    轻悠在去大堂的路上,边走边给织田亚夫解释家中的习俗,听得后者眉头直皱。

    “以后,我们家的人必须一日三餐都在一起用。”

    轻悠笑,“我们家哦?这个们里,有哪些我呢?”

    丢来一个瞪眼,“自然是你和我,还有孩子。若是爹娘、小叔要跟我们一起住,更得每餐共食。”

    “为什么?”

    “一家人,当然要一起用餐。否则,还叫什么一家人。”

    走在后方的三娘和轩辕清华听闻,对视一笑。

    轩辕清华说,“轻悠,看来以后你们肯定是亚夫当家了。”

    轻悠叫,“哪会?”

    三娘笑,“就你这个马大哈的样儿,要没人看管着,怕是早上一泛懒就躲着不吃早餐,饿坏自个儿身子的。”

    织田亚夫斜目睨来,点头,“伯母说得很对,她平日起床气大得很。要强拉她起来,稍后非咬还着报复你。”

    轻悠挣了大手,跑远了嚷嚷,“你胡说,我才没有。”

    岂料亚夫把手腕一亮,“此有实证,都是被你咬下的印儿,今日便让伯母和小叔做个见证。”

    分明是开玩笑的调侃,轻悠还是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心想这才回家几天哪,她就从最初的宝贝,现在落水成了人人都可以欺负的哈巴狗了。这男人真是狼子野心昭昭,偏偏长辈们就吃他这一套。

    她真怀疑,是不是人长得漂亮,嘴巴甜一点,就能如鱼得水了。

    “呵,三娘,清华,你们起得可早啊!”

    恰时行到至大堂的月洞门廊前,就碰上了大房的人,俩俩相对,眉眼间的笑意以及嘴边的问候忽便有了别样的含意。

    大娘嘴上问着好,却一眼就盯住了三娘身上的那件同自己身上一样的毛线织衫,心下便不舒服起来。女儿昨晚明明说是刚流行起来的,家中定然独她一人可着。哪知道这才穿上不过一刻钟,就跟人撞了衫。

    要说大户人家好面子,在衣着方面最忌讳的自然就是与人撞衫了。

    眼下光撞了不说,相较之下,自己年长发福的气态,自比不得仍然保养得宜的三娘窈窕动人,且自己身上是保守的黑色平针织衫,三娘身上的淡黄色织衬看起来亮眼不少,衬得肌肤雪盈,毫不亚夫身边的女儿不说,那针织的图案也十分新巧,一下就把她比了下去,反倒显得她在东施效颦。

    “小七,昨晚三姐真是抱歉,瞧你从屋下突然冲出来还以为又是个趁乱碰瓷的瘪三儿。”轩辕宝月立即上前拉住了轻悠的手,将一瓶药油塞了过来,笑得温和亲切,宛如真是多年好姐妹。

    轻悠心下别扭了一下,面上也陪着笑应下了。

    然而,轩辕宝月在抚上轻悠的手时,被硌到了手,低头一看,那颗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晶光烁烁,繁复的切割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美得如梦似幻,戒身由花纹古朴的白金打造,与时下最流行的黄金截然不同,即稀罕又别致,一看便知身份菲然。

    轻悠一看姐姐的目光,立即收回了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事实上这戒指是早上出门时,织田亚夫突然问她,她怕他心里不高兴她藏掖着,便又悄悄戴上了,哪知这时候又被人撺掇出来。

    后面就杀来一道惊人的叫声,接着一人冲到了她们面前,执起她的手,高高地举在众人眼中。

    “哎呀,轻悠,这红钻戒指,可是真的么?好大一颗啊!二娘见过的宝物也不少,但这样大的钻石,还是头一次见到呢!真漂亮。”

    二娘紧攥着轻悠的手,故意在大房面前晃来晃去,直晃得轩辕宝月脸色越来越沉。话说她嫁了银号的太子爷,实是家中身价最高的女儿,衣着饰物等用度,每次回家都炫耀得众人一片眼红。当下,自己手上那颗黄金镶嵌的翡翠戒指,一下就变得俗不可耐,被生生比了下去,怎会不气。

    “这钻石用白银做托,倒是很少见呢!”轩辕宝月忍不住就泼了句脏话出来。

    织田亚夫将轻悠的手拿了回来,把人护在身边,道,“钻石极硬,白银太软,自不相配。这是法国的珠宝大师专门用白金雕塑的戒托,听说这花纹是月桂树的叶,代表永生不渝的爱。”

    两人十指相扣,相视一笑。

    在晨曦淡淡斜映的雕花走廊里,如此俪影成双,男的俊美,女的娇俏,甜蜜的爱恋气息,当看得众人眼睛直发热,各种滋味自不用说。

    一直站在人后观察一切的轩辕锦业突然上前说,“这是亚夫给小七的求婚戒指么?那亚夫你那支拿出来亮亮,给咱们穷山沟的土老帽子开开眼界。”

    两个男人四只眼一对上,气氛便似一下紧张起来。

    见亚夫半晌没动,轩辕锦业立即笑接道,“该不是,钱全花在小七的大钻戒上,就把自个儿这姑爷的戒指给漏了吧?”

    说着哈哈笑了起来,二房的人也都跟着陪笑,大房当然不会错失这趁机取笑嘲讽的好机会。

    “当然不是。这种东西,我家少爷多得都不屑拿出来丢人现眼了,还需得……”

    “十一郎,退下!主人家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多嘴。自己掌嘴三十!”

    这些日子十一郎是看多了轩辕家几个狗眼看人低的主子脸色,平日都没人敢在他们面前说三道四碎嘴就算了,眼下当着这么多人,这个轩辕锦业竟然如此不给面子,真是气煞人也。

    织田亚夫这一喝,十一郎只能握拳退到一边,啪啪啪地打起自己的脸来。

    轻悠一见就急了,上前抓住十一郎的手,“亚夫,别这样,这一大早的,许是十一郎还没睡醒才说了糊涂话,算了啦!”

    遂又向母亲和小叔打眼神,这方说时候不早该进大堂,邀了众人离去。

    轻悠求得织田亚夫松了口,十一郎才放下了手。

    轩辕锦业错过他们时,翘着唇角,嚯嚯两声,迈着吊尔啷当的步子进了月洞房,那表情眼神全是嘲讽看好戏。

    织田亚夫下颌紧了紧,面上始终无一丝喜恶透出,这过于平静的表相倒让人看不透,更觉得深不可测,不敢小窥了去。

    ……

    用餐时,轩辕瑞德见着难得齐聚的家人,个个精神面貌都相当不错,心情大好,便拿出几根老山参,给二房三房和四房,一再强调要家和万事兴。

    接礼物的人自然高兴应承下了,出礼物的宝月见着自己孝敬的好物什竟然落进最不屑人的手里,心下更不是滋味儿。

    饭后,轩辕瑞德送儿女出门,不禁再三叮嘱兄弟姐妹们要互帮互助,并叫轻悠不要藏私,发现了什么问题都得回来报了。

    正说着时,轩辕宝月的雪佛莱先开了过来,她笑着说,“小七,我车上只有三个位置,坐了大哥和四哥,就剩一个位置了。要拆了你和亚夫也不好。不如你们就坐家里的马车吧!”

    这话说得暧昧通情理,实则不乏嘲笑贫贱之意。

    织田亚夫连个正眼也没给,轻悠想扯个笑脸应承也觉得实在扯不出来,心里直在画大叉叉,心想都过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三姐的路数还是这么无聊呢?

    自然没人知道他们两人的想法,倒是二房的人个个投来嘲讽至极的眼神,让轩辕宝月头皮一麻,直觉有什么不对劲儿。

    轩辕瑞德哼一声,“你个当姐姐的怎么说出这么没脸没皮的话,你当自家妹妹是什么人?需要你在这里炫耀显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爹,我哪有,我只是好心……”

    哼,就许你显摆钻戒,本小姐有汽车还不让了说了。也不知道拿了个什么玻璃珠子诓骗人,一群没见识的东西,爹真是太偏心了。

    这时,啪啪一声喇叭响起,车房里就又开出一辆车来,她这一看,认出车头上的白金立体标志,眼睛一下就睁大了。她自是识得的,因为前不久就跟丈夫出席张大帅的宴会时,张大帅洋洋得意地给他们展示了一架从英国人手里抢来的战利品,说这个标志的汽车,连英国皇室和大使都非常喜欢。

    轻悠跟父母和小叔道了别,和亚夫走向汽车,亚夫绅士地为她拉开车门,两人眉眼一碰,便是说不出的浓情蜜意,轻悠曲身要坐进车里时,不由又直起身朝轩辕宝月看过去,说了句,“三姐,我和亚夫坐这辆车,跟在你们车后面就好。”

    车门关上了,一前一后两辆车徐徐开走。

    但明眼人一瞧,就把前面那辆烤漆都微有剖落的当成了开路车,后面这辆豪华漆亮的劳斯莱斯当成了主人家的专用车。

    车上,轩辕宝月恼火地问两个哥哥那车子的来历。

    轩辕宝仁拧眉不语。

    轩辕锦业嘲讽地扫了眼这个动不动就喜欢夸耀自己嫁了个好男人的三姐,语气极尽讽刺,“说是小七在港城当电器行的总经理时,赚来的。保守估计,这辆车能当咱们织造坊一个月的总收入了。”

    “什么?怎么可能?那臭丫头蠢得要死,能赚到这么多钱。”

    轩辕宝仁瞥了眼小妹,“小七从十岁就跟着小叔出门,走南闯北,在经商和交际方面,早有经验。这四年她在港城洋人开的学校里学习,外语也非常棒,不比小叔差。”

    “大哥,你怎么现在就只为外人说话啊!”

    “小七她也是爹的女儿,也是我的妹妹。哪里是外人了!就是小四,也是我们的弟弟。爹都说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家和万事兴。你这动不动就欺负自家妹妹的习惯,该改改了。还有,财不露白,你最好收敛点,别惹来祸事还不知。”

    轩辕锦业看了大哥一眼,吞回了到口的嘲讽。

    轩辕宝月心头气苦,却不敢再争辩。因为,那张大帅之所以突然就对麒麟锦起了意,正是那次庆功宴上自己穿了嫁妆里的那件父亲赠送的麒麟锦旗袍,惹红了张大帅几房受宠的姨太太的眼,才招来了一堆甩不掉的麻烦事儿。虽然先前在母亲面前说不急,事实上,她这次回来却是顶着丈夫和军阀头子的双重压力,非要办成一件事。否则,后果严重!

    ------题外话------

    这部分剧情单元的主题是“家和万事兴”。

    希望亲们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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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48.天下第一锦

    汽车的行进路线,在初入城时,突然发生了改变,没有直接到轩辕家位于东郊的天锦织造坊,在城里的几条最繁华的街道上转了一圈儿。

    原因便是织田亚夫听轻悠说,轩辕家在城中也有几家自己的铺子,觉得有些意思,便想顺道去挨个儿看看。轻悠觉得亚夫的理由很充分,且他们先前虽逛街购买过衣饰,却是相当随意,没有特别关注自家的陈衣店的情况。

    轩辕宝仁听了轻悠的话,也不管小三和小四的意见,叫司机绕了几圈儿,一行人将城中的八家大小不等的铺面逛完后才到织造坊。

    时间就超过了预期拖到了中午,到织造坊时,正碰上绣娘们休息吃午饭。

    “亚夫,你看,这块牌扁就是前朝御赐的真笔。”轻悠一到坊子,兴奋地拖着亚夫冲到了黑漆大门下,指着头顶那块黑底金字大扁:天下第一锦。

    “嗯,的确是御笔真书。”亚夫微勾着唇角,淡淡点了点头。

    两人便就前朝皇帝的书法和诗词,交流起来。

    轩辕宝月过来,看着两人有说有笑,谈论着共同的话题,一副琴瑟合鸣的和谐样儿,心头酸气直冒,大步进了大门。

    立即闻着满堂饭菜飘香,看着一个个抱着搪瓷大碗边吃边说笑的绣娘工人,一张精致妆容的脸绷得死紧,忍不住一口怨气就喷了出来,“真是的!都怪你们,瞧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赶了半天就跑来看这些人吃喝拉撒,像什么话呀!”

    她一边捂着口鼻,脚一跺就调头往回走,错过轻悠和亚夫时,故意狠狠瞪去一眼。可走了几大步,居然就没一人叫住她,说一句讨好安慰的话,越想越气,到大门口时看到一口纸箱子,抬脚就踢了出去。

    未想箱子一翻倒,里面滚出一团团的绣线轱辘,撒了一地,吓得正在搬运的工人齐声吆喝,全部跑出来帮忙拣。

    本来不想理她的老大轩辕宝仁一见,冲出来就狠狠骂了她一顿,“不想来就不要勉强,汽车就在外面,你要回家享受舒服,现在马上可以离开。这里是工作场合,不是你大小姐的闺房,可以任你撒泼。今儿我们来是办正经事儿,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就趁早离开。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堂堂轩辕家的三小姐,你这样胡乱来丢的是谁的脸!”

    轩辕宝月被骂得一头冰水,轻悠想上前劝说,却被织田亚夫拉住,摇了摇头。

    依小三的骄傲性子,她这时候心里正恼着因为他们才来晚了,心情不畅,若这时候他们再去劝说,在小三心里难免就变成了看人笑话的悻悻作态,势得其反。

    然而,织田亚夫的目光瞟了眼小四锦业,锦业瘪了瘪嘴,本来依他的性子,以往是绝对不会淌这浑水的,可……

    “四哥,你去劝劝大哥啦!三姐好像要哭了。要是回去被爹知道,我们都要挨训的。到时候骂咱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多冤枉。”

    轻悠也立即想通,上前扯了扯四哥的袖子。

    轩辕锦业看着揪着自己袖子的那只小手,眸色变了变,哼了一声,打掉了轻悠的手,还是上前去劝老大。

    待人回来时,轻悠挨上前低声说了句“谢谢四哥”,抿着小嘴退回亚夫身边,和亚夫相视一笑。

    轩辕锦业又哼了一声,大步走掉。

    ……

    “就吃这些?”

    当一大碗盖着大锅菜的白米饭送进几人手里,第一个嚷嚷的自然是轩辕宝月。不过大哥的一个厉眼过来时,她立即闭了嘴,扭曲着脸,抱着碗走开了。

    现在,他们是在织造坊看场的老师傅洪叔的办公室,一间高梁大堂屋里,正前神翕上焚香供奉着保佑商人财运的财神老爷,一身团福字的漆金泥塑身子,脚蹬元宝,手拿串铜钱,都是帖着金箔,亮闪闪的十分惹眼。

    而他们身下所坐的也不是寻常人家惯用的木桌椅,而是颇有些西洋派头的白橡木绷皮黑沙发,大理石矮几上放着一座珊瑚宝树,宝树上也有金银丝缠造的树藤,十分华丽贵气。

    但这些不中不西的东西堆砌在一间屋子里,怎么看,都觉得不伦不类,奢华有余,俗气已极。

    “好大一坨肥肉哦!”

    “不准挑食。”

    “我没挑啊,艾伯特说了不能吃得太油腻,容易得胆结石,像爹那样,我可不要。”

    “你就拿着**毛当令箭了。”

    “才没,我们女孩子要保持身材的,你不懂啦!帮我吃肉,我吃你的菜。”

    “你是希望我得胆结石不成?”

    “你这么瘦,哪会呀!来来,多吃点肉肉,你们男人关键时刻才能出大力气。”

    亚夫看着碗里多出来的红烧肉坨坨,眼眸忽然一眯,凑近那暗渡陈仓的小偷儿,压低声说,“那倒是,关键时刻都是我在使劲儿。你倒是会享受!”

    她“O”着小嘴看着他,他夹起一团肉塞进她嘴里,俊容上的表情暧昧得让她一下红到了耳根上。

    “你也必须多吃些肉,这样我才有好肉吃。”

    一旁的轩辕锦业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说了句“腻不腻味儿”,抱着碗跑出屋子蹲在了大堂外的石阶上吃起来。

    这时,轩辕宝仁刚又从食堂打了饭菜过来,叫大家添饭菜。

    轻悠就挨了过去,开始精挑细选起来,还不时抱怨这食堂的大锅饭菜果然是不怎么地道,惹得男人们讪笑不止。她便说起杨记食堂的饭食标准,两厢对比,倒也让人眼耳大开。

    看她垒了一碟子的菜和肉,轩辕宝仁打趣,“小七,你就只顾着你未来相公,哥哥姐姐们都不管啦?”

    轻悠红了脸,立即给两哥哥布菜。又发现这盘子不够用,忙跑去厨房拿干净盘子。回来时,她脸色有些古怪,但见着大哥吃得正香,暂时按下了刚才在厨房里偶遇的事件感想。将盛好的一盘菜,递给了亚夫。本来想给轩辕宝月送菜,却不见了人。

    亚夫主动端着菜盘子出来找轩辕锦业,就看到人已经换了位置,坐到廊中庭的石桌前,他身边站着一个穿万字团花纹唐衫,蓄了一对山羊胡,肥脸圆腹,面相颇为喜气的中年男人,正是看场师傅洪叔。

    一句话隐约飘来,“四少,你一定要为咱们多说话啊!”

    但一见到他来时,立即换了口,忙笑着说,“哟,新姑父来了。这菜可是七小姐布的?呵呵呵,你们现在兄妹和睦,一家团圆,老爷子一定高兴得很,这病也该好得快了。”

    说着,这又团着一副弥勒佛似的笑脸问亚夫什么时候能喝到他们的喜酒,亚夫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感觉到对方冷淡疏离的气场,没说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亚夫端着碗出去跟锦业蹲在了一起,将那碟菜放到锦业面前,锦业还是那副冷漠不屑状,但筷子还是朝盘子上的大肉进攻。

    亚夫看着那离开的福态背景,勾勾唇,口气极淡“四哥,说实话,我觉得天锦坊这样子发展,迟早要倒闭。”

    啪一声筷子被按下,轩辕锦业凝眉怒目瞪过来,“你胡说什么?”瞬间又觉不妥般迅速敛去了脸上了不忿,重又拿起筷子猛扒两口饭菜,埋头不起。

    瞥过那只骨节泛白的手,亚夫又道,“在港城,几乎所有的现代企业都实现了机械化生产,像这种纯手工的作坊早就被淘汰到瓜哇国去了。你以为,你们就凭这几个小小的手艺人,能撑得过越来越精细的机械生产么?”

    轩辕锦业抬头狠瞪过来,“这里是芙蓉城,不是港城,少来你那套。”

    亚夫勾起唇,“可惜,天锦织造坊的东西远销到全国十多个省市地区,近年来销量怕是不怎么样吧?毕竟,现在皇朝倒了,穿衣打扮已经没有什么特殊规制,老百姓但凡有个嫌钱的谁不爱穿锦、绣、绫、罗,便宜又实惠的自然为大家争相捧之。现在只愁你没有好花样儿,根本不愁销路。可惜……”

    这么大个市场需求,天锦织造坊竟然越做越亏,是何道理?

    “你少在那威言耸听!我们坊子里的这些绣娘子,随便一个要是出去,都会成为别家纺织厂精品库里挑大梁的大师傅。这些手艺就是过一百年也不可能被机械模仿出来,更不用提咱们家的金字招牌麒麟锦。”说到此,轩辕锦业的双眼大亮,一下子注入无穷的信心般,一字一句道,“想来,就你这个渔村来的小商人,恐怕这辈子都没见过‘天下第一锦’的风采,才说出那样不知深浅的话来,哼!没些真见识,就少在那班门弄斧!”

    说着,几下扒完了饭菜,打着筷碗儿,转身就走人。

    那气不过的模样,实在让人好笑。

    然而,看到锦业刚走到门口,洪叔竟然还等在那里,又迎上去,两人说着话走远了。

    这个轩辕四少,似乎比他想像的更有意思。之前拿酒色试探他不成,还带他去赌坊溜达,自己输光了钱财,靠他才算勉强扳了回来。故而两人面子上,多少还过得去。

    总是一副纨绔子弟状,明明自己连什么是缎、什么是锦都分不清楚,谈起自家的秘传织品,又一副不容人亵渎的护短样儿。

    ……

    屋里,轻悠压下刚才在厨房里碰到的疑惑,挨在大哥身边,低声说,“这里食堂的饭菜,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也不比以前杨记的食堂了。”

    宝仁挑眉,“那当然,我们轩辕家向来不会苛待自家绣娘。现在竞争那么激烈,多少人高薪来挖我们的绣娘,她们都是看在爹的面子上,还有洪老在这些吃食用度上的细致大方,顾念老雇主仁慈,没有离开。我们的手工绣样,向来都是官家太太们的首选。要不是有这一块保着,民用低端市场上,我们真是争不过那些机械作坊里的廉价纺织品。”

    轻悠点头,“高端织品向来是一个品牌含金量的表现,这也是跟其他织造坊和纺织公司竞争的一大金字招牌。有了这个核心竞争力的产品,再发展应时而需的中低端产品,就事备功半了。”

    听着妹妹一针见血的见解品评,轩辕宝仁只觉得像打了一剂兴奋剂,连连点头,又给小妹碗里添了块红烧肉。

    “就刚才这绕了一圈儿,你发现了什么?”

    轻悠摇头,“暂时没有。不过,就这屋子里我倒是有些小小的发现,哥,你不觉得洪叔把自己的办公室布置得太……”

    “奢华了?”轩辕宝仁笑了笑,“其实,当初我跟你一个想法。觉得应该朴素严谨一些。但洪叔说,坊子里接待重要顾客,就只有他这里可以撑撑门面。太寒糁了,人家真不会把咱们看在眼里,熟悉的老客户不谈,像有些官家太太、军阀夫人,就特别注重这些。你看你三姐,不就是这样的。后来我到上海南京出差,人家还专门设有豪华舒适的贵宾接待处,比这里不知豪华多少倍,甚至还附有公关小姐,都是……咳,你应该知道吧?”

    看大哥居然如此避讳,轻悠暗笑,点头,“知道。只是……”她又看了一眼,还是换了话题,“如果咱们来这里,事先没人知道做应付准备,那么我觉得咱们坊子里的员工精神面貌还是不错的。下午,我们再看看绣娘们的生产情况,让洪叔把这两年的生产数据资料准备齐,咱们带回去研究一下。”

    轩辕宝仁心下按了一按,应了声好。他抬头再环顾四周时,就轻悠提出的异议,心下也有一些计较。

    ……

    “别碰!”

    绣娘的声音又急又疾,喝呼间,整张脸都涨得通红,目光又怒又怨地瞪来一眼,轻悠赶紧收了手,说了声抱歉。

    “不碰就不碰,真是莫名其妙!本姑娘身上穿的都比这玩艺精贵,还稀罕碰你那粗绵布。哼!”轩辕宝月可受不了被个下等人喝斥,屁股一扭就走掉了。

    那绣娘面上闪过不安和焦躁,嘴上解释着“弄乱了线头子,这一卷布就全废了”,抿了抿嘴背转身继续穿棱走线,动作比初时僵硬了好几分。

    轻悠又道了几句歉,讪讪地走开了。

    眼角余光也不经意地捕捉到整间堂屋里,十几个绣娘的异恙表情,有交头接耳的立即就分开了,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她忆得幼时也跟父亲进过坊子,那时候她比现在可调皮多了,不知道弄坏几架纺织机,被父亲打屁股时,绣娘们全都帮着劝说。

    “七姑娘,你千万别生气。她们接的都是官家太太们的活,要求精致得很,大家赶工加班都很辛苦,难免神经绷得紧了些,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来来,大娘给你拿好吃的大白兔奶糖,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洪大娘是洪大爷的老婆,也是幼时最宠轻悠的绣娘。

    两人出了屋子,走到角落没人处,轻悠才问出了心底的疑问。洪大娘一脸难色,轻悠做出委屈受伤的模样,说只是谨遵父命跟着哥哥来瞧瞧罢了,顺便探望一下大家。

    许是这被冤枉的表情做得足,也或者洪大娘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便说了以下的话,“还不是之前听人说,老爷自打做了西洋手术病好了后,就开始对洋人的那些机器感兴趣了。大家担心老爷也要用机器来织布,遣了大家离开。这都做了几十年的绣工,家里多少张嘴等着喂,要是工作没了可不愁死个人哪!小宝儿,你爹心里最疼的就是你了,你可得回去帮咱们娘们说说话呀,那些机器生产的东西都是一股子机油臭味儿,人哪里穿得了呀,咱们一针一线织出来的,那才是……”

    轻悠听后,联系之前厨房里碰到被厨娘甩脸做色的事,终于明白这些人看到她和三姐为什么那么不高兴了。她们这些向来为族规排除掉的女人,竟然也能进坊子里了,坊子里的女人们和工人们,自然就嗅到了“变革”的危险气息,任何人对于威胁自己生存的人事物,会有这样不待见的表现,也都可以理解。

    轻悠没有做多解释,谢过了洪大娘,表示一定会将绣娘们的意思传达到位。

    突然,不远处的另一间绣房又传来喝斥叫骂声,轻悠跟着洪大娘急忙跑去看。将近时,看到绣房的窗户都修得十分高,不若其他绣房从走廊外就可瞧见里面的情形,这房间的窗户都超过了一人多高,且门外还站着身着蓝布褂模样有些凶悍的大汉,连那大门都是铁铸的。

    “这也是绣房么?”

    “当然。”

    “绣精织品的么,看管得这样严密?”

    洪大娘压低了声,“就是精织品。还有一间全封闭的密室,听说就是用来绣那……”

    轻悠接口,“麒麟锦?”

    洪大娘不再出声儿,看着门口正跟守门大汉拉扯叫骂的轩辕宝月。

    轻悠知道有些事不易深问了去,先莫说对方当前的心态敏感不适交流,自己是轩辕家的小姐,对方只是一个雇工,立场也完全不同。

    轩辕宝月一看轻悠来了,便觉抓着救星,噼哩啪啦倒豆似地说了一堆委屈,“……这些都是我们轩辕家的东西,凭什么我看一眼就不成。简直笑话,我会偷自家东西嘛!你们是什么意思,简直岂有此理!我回去一定告诉我爹,把你们通通都开除掉!”

    那寇丹十指一挥,门前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轻悠顿时觉得自己被三姐强迫架在了烤架上,成了众矢之的,忙摇手叫她闭嘴,轩辕宝月却变本加厉。

    一个看场师傅模样的中年男人站在众人前喝道,“就算三小姐你姓轩辕,但现在你也嫁出去了。咱们坊子里自古以来就有戒训,外人不能进精造房。这也是写进了轩辕家宗祠的规矩,百年没人可以更改。就算三小姐您把老爷抬来,咱们也不会认这个理儿!大家说,是不是呀?”

    顿时,所有人都举着手呼喝赞同,声势惊人,一双双眼眸瞪来都含着明显的敌意。

    轩辕宝月还要叫,就被轻悠往后攥,这时男人们也闻风而来,亚夫一见这情形,心如明镜,将轻悠拉进了怀里,站到一旁,让轩辕宝仁去处理这一切。

    “各位,请听我说一句。舍妹第一次来坊子里不懂规矩,我代她向大家道歉。”

    那看场师傅一举手,所有人才停止了呼喝,却凝眉肃脸地站了出来,威严十足地说道,“大少,不是我们存心为难三小姐。实在是这绣坊里的规矩,早就是老祖宗们定下来的,精造房是咱们天锦坊的活字招牌,就是老爷在这里也是要给咱们几分薄面的。三小姐不尊重我们无所谓,我们也就是一个小小雇工罢了。”

    “黄叔,您别这么说,坊子能维持到今天也都靠您和大家的功劳。”

    “既然大少爷这么说,老黄我今天也居这个功,说两句心里话。不管坊子怎么改革,这族里定下的规矩绝对不能改,外人不得踏入织造坊重地,否则就以违返族规。若是泄露了坊里不外传的秘密,那就是族里人人得而诛之的罪人!”

    说着,就狠狠瞪了眼轩辕宝月,宝月躲在大哥身后吓得满脸苍白直哆嗦。

    就算是轻悠,也遭到了周围所有人的敌视。

    这也是她第一次接触到宗族力量的强大,这里几乎所有的绣娘工人都是出自同宗同族,其忠心自然不用多说,若非如此怕早就被竞争企业请走了。而那些守旧的势利为了保护一个从客观立场来看明明已经没有那么大价值的事物,竟是可以豁出老命地去维护,甚至不惜威胁恐吓他人。

    突然间,她明白了当年父亲的苦心,还有头晚父亲语重心长地谈到天锦坊里情况的时候,那份凝重的心情。

    织田亚夫揉了揉轻悠的手,便揽着她先行离开了。

    ……

    一路上,行经之处投来的目光都不怎么友善,那就像他们完全是一个外来入侵者,十分不讨喜。

    可他们明明就是来察找问题,寻求天锦坊的发展出路,却遭到这样的误解和排斥,不得不让轻悠微感沮丧。

    坐上车时,她摸出大白兔奶糖,问亚夫要不要。

    亚夫揉揉她蹙起的眉心,接过糖,剖开糖纸,却把糖喂进了她嘴里,说,“现在需要甜一甜,宽宽心的是你自己。别多想,这里的问题看起来严重复杂,其实,也很简单。”

    “你已经想到解决办法了?”***香味儿,让她觉得好受了些,看着男人自信自傲的模样,心底就舒服了好多,靠进了他展开的臂弯里。

    “变革,变革,即是要变,必然存在革除旧弊,去旧迎新。谁也不想成为被淘汰革除的那一端,会有矛盾冲突和不理解,也是人之常情。昨晚你爹已经跟咱们透了些底,你也不用太在意那些人的眼光。”

    “可是,洪大娘和黄叔他们,都是坊子里的老人了。这奶糖还是洪大娘给我的,小时候,我随爹爹来坊子里玩,他们对我都很好。我想不通……”

    “再亲的人,有时候碰到利益问题也难免撕破脸。你会难过,也是幼时承了他们的情,才会特别不舍。

    但织造坊改革一事刻不容缓,这是为大家的利益着想。否则,你们族里赖以生存的这个织造坊就真的会走到日薄西山、穷途末路。

    再说,我们搞改革并不是要把这些人都解雇掉,从长远发展来看,改革旧的手工式主营模式,引入机械化流水线生产方式,其实是让他们自我提升的最好办法。到时候若看到新的利益增长点,他们的怨恨和不理解,也就不攻自破了。”

    听他说得这般头头是道,充满希望,轻悠吁了口气,高兴地握着那只大手,“亚夫,你是不是以前就碰到过,这么清楚?看你好像一点不担心。”

    “何止。”

    “呀,那你快说说,以前你碰到的那些不通情理的老古董?”

    他点了下她的鼻子,“太长了,今晚你若来我房里,我慢慢跟你讲。”

    她娇嗔一声,揪了他手一把,他抱转过她的身子,双唇就压了上来,正当两人吻得难分难舍时,有人来敲了窗子,站在外面的正是别开一脸尴尬的轩辕宝仁。

    “小七,亚夫,正好我有些事想跟你谈谈,就坐你们的车回去吧。”

    车里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这定是有话要私下里说了。

    “哥?”

    轩辕宝仁一上车,就坐到了两人中间,轻悠别扭地嚷了一声就被横了一眼。

    “女孩子家,就算要嫁人了,你也还是轩辕家的女儿,凡事要懂得矜持。”回头又跟亚夫说,“爹都说了,在咱们家就得讲咱们家的规矩。”

    亚夫非常恭敬地应了声“大哥说得是”。

    轻悠嘟起嘴,将头扭到一边。这男人就会在人前装模作样!

    轩辕宝仁才说,“唉,今天,你们也都看到了。其实不是爹不想变,而是众怒难违。以黄叔和洪叔为代表的坊里的老人,一致都坚持老路子,虚臾不改。那精造房,也是在他们两人的建议下才造起来的。”

    “的确,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

    “今天我们只是来看看,他们就这么大抵触情绪。我都可以想像要是爹真提出要引入机械化生产,恐怕就会有人拿刀子杀到咱们家来了。”

    “你们宗族里的权威如此之大,如果要改革,怕是得先说服族里的长老吧?”

    轩辕宝仁更是一叹,“当年爹想保小七都没能成,何况是关系到一族兴荣的秘密织造技术?根本不可能!”

    一时车内三人都失了声,气氛又凝重起来。

    半晌,轩辕宝仁还是忍不住问两人有没有解决办法。

    轻悠接过亚夫的眼神示意,说,“大哥,必须斧底抽薪,否则,就毫无出路了!”

    轩辕宝仁虽心中有数,听闻也一脸沮丧。

    俗语道,穷则思变。

    可事实上,世界上有很多人和事,常常都是一个牛角尖儿钻到底也死不回头。病痛可治,误会可解,但人的某些旧有观念却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变。

    否则,国民政府的新婚姻法发布后,至今包办婚姻仍是主流,而新文化运动开展几年来,还有不少人因为巫医而丧命,非把洋大夫的西医说成恶魔。

    其实,轻悠心里还有一个担心,家里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根本解决不来,亚夫身为一国远征军的统帅,怎能一直陪着自己待在这小城市里呢?

    比起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她家的小绣坊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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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49.家族秘技

    就在轩辕宝仁率先出来跟轻悠和亚夫商量时,轩辕锦业被洪叔和黄叔拉到了角落里。

    “两位叔,你们放心好了,我会盯紧爹那里,只要一有情况就告诉你们。”

    洪叔不时打望周围,一边笑道,“还是小四帖心,不妄废阿叔这些年疼你啊!唉,话说七姑娘越大越漂亮了,这出国留洋又在大城市当过大经理回来,那一身的气质啊就不一样了,可不是咱们这些老八股的叔叔们能说上话的。哪能理解咱们的苦心呐!”

    那看场子的黄叔瞥了眼洪叔,只道,“四少,不管怎样变,你都得提醒老爷子,祖宗的规矩绝不可动摇。特别是麒麟锦的织造秘法,让老爷子千万三思而后行,莫要触动众怒!”

    轩辕锦业心下一个咯噔,脸色也渐渐沉了下去。他虽心疼这些老辈子为家族企业劳苦劳累地干了一辈子,同情他们在面对天锦坊大变革时的慌恐不安,但这动不动就拿族规来威胁他们轩辕家的人,实在厌恶极了。

    要不是看在洪叔在这一个多月里,各种照顾自己,他还真是没耐心站在这里听他们谄媚又威胁。

    “黄叔,你放心,爹不是老糊涂。这种事关一族生存的大事,他不可能轻易让外人碰。”他言辞恳切,又转向另一个,“洪叔,我看坊子里的情况也挺好的,井然有序。我想爹不会为难天锦坊效力几十年的姐姐大娘们,就算有些变动,也不会影响大家生计。您放心好了!”

    洪叔肥肥的笑脸抖了抖,心下却啐了一句,你小子懂个屁,要不是这事先打过招呼,那些绣坊根本连坐都坐不满人,不少绣娘都已经在外揽了私活儿赚高薪,坊子里平日可冷清得很。就是中午的这顿吃食,也是有史以来最丰盛的一次。平常哪有那么多大锅红烧肉给人吃,能有新鲜菜叶子就算不错了。他可舍不得买那么多肉给那些不识好歹揽私活的人吃!

    轩辕锦业并不知老人们心里的想法,遂又安抚了两人几句,再三保证一定及时递消息,就离开了。

    两个老家伙对看一眼,脸色似乎都不太好。

    黄叔说,“四少这条线,还是不怎么保险。”

    洪叔山羊胡一抖,“还用你说么!他从小就不是个能干大事儿的主。”

    黄叔严肃的面容更沉更黑,“唯今之计,就只有靠咱们自己。要是他们想乱来,咱们也不怕,就使那最后一招,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洪叔点着头,心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番计较。

    出大门时,轩辕锦业碰到洪大娘,耍赖要了颗大白兔奶糖。洪大娘看着汽车行远,叹了口气,又走回了坊里。见到自家男人时,忙上前询问情况。

    “我觉得小宝儿也没变多少,还是个心软的主儿。所以我就求了她一求,我想看在咱们打小那么疼她的份上,她应该不会……”

    洪叔喝了一声,“你懂个屁。妇人之仁!她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了,靠得住她才有鬼。你没见她带来的那个男人,长得那么漂亮,哪里像个正经人。她都被外面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了,会真心为咱们打算才有鬼!她就跟她那个三姐一样,都是个没眼信儿的蠢祸,居然还敢跑来咱们坊子里指手划脚,我呸!”

    “可,可是……”

    “少废话。不想丢了这金饭碗,咱就绝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洪叔喝斥妻子回去工作,自己则朝他那豪华至极的办公室走,一进门时看到那黑色水晶桌上摆放的红珊瑚宝座,一双小眼眯成了缝儿,突然一道人影窜了出来,挡住他,唬了他一跳。

    “三,三小姐?!”

    轩辕宝月瞄了眼门外无人,冷着脸说,“洪叔,如果你不想失去咱们家这看场子的肥差,就必须跟我合作。”

    厚厚三大撂国民政府新币被摆在了洪叔面前,那双浑花的老眼立即绽出极亮的光芒。

    ……

    轻悠一行回到家里,就被通知艾伯特上门来会诊。

    老爷子的病虽开刀见血,却其实只是老年常见病,相对而言,轩辕清华的情况虽暂时稳定下来,却是众人心头的一块大石。

    听得小厮来报,轻悠和亚夫立即赶回了轩辕清华的院落。进屋后,看到轩辕瑞德也在屋里陪着,那看着医生护士的眼神仍然充满了一丝怀疑,很有些监视的味道。

    黄花梨木的拼石大圆桌上,放着不少医疗器械,还有两个穿着粉色护士报的护士在帮忙量血压、体温、做记录。

    轩辕清华看到两人回来,笑道,“你们回来啦!今天收获如何?再等等,我这里应该马上就好了。”

    艾伯特回头朝织田亚夫点了点头,轻悠接过了母亲刚端来的凉茶,先给父亲满上,又端了杯给织田亚夫,然后坐在父母身边,静静等着艾伯特检察完。

    看着轩辕清华的精神的确好转不少,可较于他病发前,消瘦了许多,精神状态也大大不如前了。

    “腿骨的愈合情况比较好,但是现在还不能随意站立走动。按你们的说法,伤筋动骨一百天,所以先生最好在这段时间都坐轮椅,定时按摩腿部肌肉。甚至其他方面,尽量保持心情愉悦,不要过度操劳……”

    艾伯特没说完时,轩辕清华就摆了摆手,笑说这些他这个做大夫的自己都懂,就不劳烦洋大夫细说了,便急着想知道轻悠他们这一天巡视绣坊的情况。

    轻悠却不依,“小叔,艾伯特说这些不是啰嗦啦,你懂,可不代表我们就懂啊!你可以不听,我们可得听仔细了才能好好照顾你。说到你行动不方便,我觉得你这院子里应该再配两个帮手,不可以拒绝。你不为你自己,那就为亚夫和我着想。”

    轩辕瑞德立即发了话,让三娘帮着去挑两个手脚勤快、心思细腻的人来这院子当差。亚夫便开口说要帮忙,轩辕清华本还想拒绝,也打住了口,默认了。

    “爹娘,小叔,那我和亚夫先送送艾伯特。”

    轻悠见护士们迅速收拾了东西,立即拉着亚夫,跟着艾伯特走。

    轩辕瑞德突然开口,“等等,爹也跟你们一块去送送艾伯特大夫。好歹,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众人一愕,也没敢怠慢,轻悠和亚夫忙过来扶着老爷子上了新制的轮椅,推着出了门。

    他们人一走,轩辕清华的目光黯了下来,便对三娘说,“轻悠还是没说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么?”

    三娘摇头,“清华,你别紧张,许是不要紧,不然她哪里瞒得住啊。你不是不知道,她从小性子就急。”

    轩辕清华却摇了摇头,“你说的没错。但现在有个好老师亚夫在她身边,若真有什么大问题,亚夫却可以安抚她,她已经不再需要我们的羽翼了。”

    三娘心头一颤,还想说什么,轩辕清华已经闭上了眼。

    ……

    另一头,给艾伯特送行的人在行到一处花菀时,暂时停了下来,摒退了随从,于花木深处说话。

    艾伯特皱眉说,“目前看来,一切情况还算稳定。令叔的资料才寄给上海方面,还要等一周左右结果才出来。但由于我诊所的设备有限,唯恐上海那方专家会诊时缺乏更详细的数据就不好做诊断。最好是让令叔直接去上海做全面检察,这样更有利于确定病情。”

    轩辕瑞德立即拍板,“那就立即去上海。唉,我说你这人啰哩叭嗦了说了这一大堆,直接说你医术有限必须让我们另谋高就不就得了,何必这么废话。”

    艾伯特脸上一阵尴尬,涨红了一张白皮老脸,这医生骨子里的专业气势就蹦出来了,“老爷子,我不否认你的意思。但是现在清华先生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壮小伙,他又摔断了骨,前期也没有被照料好,身体还比较虚弱。恐怕经不起周车劳顿,这坐火车去上海也要一周多时间。就算你们现在有本事调到飞机,可他适不适合坐还不知道。若是发生晕机等症状,对他的病情就更不利了。”

    轩辕瑞德脸色一绷,“怎么坐不了飞机。你别想从你们洋人威风灭我们亚国人的志气。清华他可是咱们芙蓉城里第一个坐飞机的探花郎,有什么坐不得的。”

    “老爷子,今时不同往日,万一……”

    “现在都没走,有什么万一。大不了,我轩辕家就包一截专用列车,我还不信这种小事儿能拦倒一个英雄好汉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轻悠看着两个岁数加起来都过百的长辈争得个面红耳赤,有些哭笑不得,想插嘴打圆场吧,同时被两人吼“闭嘴”,弄得个里外不是人了。

    话说这大概就是傲慢和偏见的最佳写照吧,爹爹心里到底还是对洋大夫有偏见的,而艾伯特做为专业的医生,也有自己的职业素养和专业精神不容人亵渎。

    最后,还是织田亚夫够威信,才让两位长辈停上了无谓的争吵。

    “这件事,小叔还不知道。他虽没问过我们,但已经私下问过伯母了。若突然要他去上海,就必须告诉他实情,这是其一。我和轻悠的订婚典礼就在一月之后,恐怕他不会就此轻易答应离开,这是其二。”

    闻言,众人又陷入了拧眉沉默中。

    轩辕瑞德叹气,“亚夫说得对,若是治愈率太渺茫,以清华的脾气,他宁愿死也不会错过轻悠和亚夫的订婚典礼。”

    艾伯特就说,“能不能把你们的订婚典礼提前?”

    “当然可以。”轻悠立即附合,“爹,亚夫,我们就提前两周,好不好?这样安了小叔的心,即时我们再编个理由送他去上海,相信他也不会拒绝了。”

    轩辕瑞德立即同意了。

    亚夫却说,“不可能。这样容易势得其反!”

    几人都疑惑地看着他,轻悠更急,他握住小女人的手轻轻揉了揉,语调轻柔有序地接道,“目前,天锦坊的改革迫在眉睫。小叔即是天锦坊的二当家,心里自然放心不下。刚才大家应该也看到了,我和轻悠一回来,小叔就急着想问坊里的情况。这个家里有太多事让他挂心,若是一日解决不好,恐怕他都无法安心离开。”

    “如果这个时候,我们将订婚典礼提前,又安排他远赴上海治病。就算他同意了,大概也是为了体贴我们的心情,这样超之过急的气氛,也会无形中在他心理上造成一定的压力,反而不利于治疗。”

    轻悠怔怔地看着亚夫一字一句地说着,虽然不愿意,可也不得不承认,亚夫思考得更周全细致。他们所有人,更多地站在自己的立场,渴望轩辕清华能尽快接受治疗,好起来。但亚夫却能在这么短的相处里,真正了解小叔的脾气,这真是割不断的父子血脉牵系么!

    轩辕清华是个责任感极重的人,宁愿自己吃苦忍耐,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会放着亲人受苦不管。

    亚夫之所以比众人想得更深了一层,还因为先前在医院时,他们单独谈过的话。

    当时他质问轩辕清华为何一定要保小四轩辕锦业,轩辕清华说,他不仅仅是为了保小四,更是为了保住轻悠和三娘,还有整个轩辕家的百年基业。若稍有差池,不仅小四会受全族惩罚,轻悠和三娘更可能被私刑处死。

    当时,轩辕清华怎么也不愿意说出真相,他也不敢再强逼。

    那时候,他真恨这男人连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为轩辕家牺牲奉献,简直不可理喻。可之后冷静下来,也不得不承认,轩辕清华的这份责任感,舍我其谁的人品和风骨,就连师傅织田瑾在母亲过逝后亦不曾责怪过半句,还为其失约寻找借口,更是母亲当年为之痴痴等待临死前也念念不望着“清华”二字的根本原因。

    “这也不行,那也不妥,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啊?”

    轻悠哭丧着脸,摇摇亚夫的手。

    所有人都看着他拿主义,虽然轩辕瑞德不知亚夫和清华的关系,但凭着一种奇妙的直觉,他也没有率先决定。

    亚夫说,“如今之计,就是顺其自然。先让小叔养好身体,尽量顺着他的心意,不做大变动。把天锦坊的问题彻底解决了,让他放下肩上的担子。待到我和轻悠订婚一结束,就陪他一起去上海。”

    如此,公事聊了,私愿也得到满足,人的精神一好,对抗起病魔来便是事半功备。

    这听着,众人心里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含意。

    轩辕瑞德又说,“这只有一个月,要解决天锦坊的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亚夫一笑,“伯父,天锦坊虽积弊已深,但也都是常见家族式作坊的那些毛病,看起来复杂,要解决也不难。此事待我送共伯特大夫回诊所,稍后我和轻悠再跟您和小叔详细报报。”

    轩辕瑞德听得织田亚夫说得容易,心下却没半分放松,到底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便由轻悠扶着,一起回了轩辕清华的院子。

    ……

    晚饭时,轩辕瑞德选在三房中用,叫上了轩辕清华,吃的芙蓉城的名肴火锅。

    漆银雕花的双屋筒子锅,远远看去就像一座漂亮的宝塔,锅两侧是螭兽衔环金铜柄,宝瓶形的底座上雕着莲花图案,十分精致富贵。

    轻悠解释说,这是父亲大人最喜欢的美食之一,让亚夫也多多偿试,众人听得一阵轻笑。

    织田亚夫看着锅里红滚滚的汤水,那浓烈的香料味儿和呛人的辣椒味儿阵阵随风扑面,简直让他有些窒息了,光看着那上面飘浮的小辣椒,他的筷子久久都不敢举起来。

    轻悠端着主人家架势,热情周到,把身边的未婚夫照顾得无微不至,很快就把亚夫面前的油碟碗给布满了香辣辣的菜肴。

    笑咪咪地说,“亚夫,这毛肚可香可脆了,还有这黄喉,吃起来特有嚼劲儿,你别光看着呀,快偿偿,保准你吃了这一回,以后天天都想吃。”

    亚夫皱着眉头,勉强挑起一块自己认为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没有被那红汤煮变了色的,哪知入口后,简直就是一阵世界大战,舌头乃至整个嘴巴都像被地对空导弹进行了一场地毯式轰炸,脆弱的味蕾无一幸免地全体阵忘,没了感觉。

    “亚夫,你怎么吐啦,不是吃到石头了吧?不可能啊,这个毛肚子我洗得很干净耶。亚夫,亚夫……”

    轻悠夸张地大叫着,追着亚夫跑出了凉亭,身后跟着一阵哄笑。

    亚夫跑到井边,勺了一大勺子井水灌下肚子,红着眼瞪着笑得一脸奸相的轻悠。

    “亚夫,你老劝人家吃青椒,要知道这火锅料里的各色椒可多得很,营养超丰富耶。你居然就这么吐出来了,真是太爆敛天物……啊,你干什么,不要……哦,有人啦,爸妈还在那看着,你不可以……”

    她刚走拢一步距离就被他抓进了怀里,一把摁在了花丛廊柱后,唇脚并用地狠狠收拾了一番,又吻又揉,又辗又压,顶撞得她差点尖叫,舌头竟然就被他双指夹着,根本叫不出声来,只能任他搓圆捏扁地欺负。

    他身上还穿着白日里去天锦坊时特别换上的中山服,笔挺的黑色西装料子包裹着他坚实有形的健美身躯,竟然穿出了一丝刚筋铁铸般的军人味儿。

    “小东西,你竟敢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陷害我出丑。”

    “我,我没有……”她怎么也躲不开他狼爪的侵袭,身子还被翻了个儿。

    “还敢说没有,”他紧紧压在她背后,双手绕到她上前方,包紧,“看来我是好久没罚过你这张爱说谎的小嘴,今天……”

    “不可以,爸妈还在……哦……”她的低叫化成一片婉转嘤吟,委顿在浓密的树荫下,沙沙的枝叶摩擦声,不知是被晚风吹响,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这一番不轻不重、不深不浅的折腾后,足过了半小时,有小厮找来,两人才收拾整理了衣褶裙角回了席桌子,就被长辈们训了一顿。

    轩辕清华还是心疼儿子吃惯了东晁清淡食品的舌头,将清汤锅里的菜都挑给了亚夫。

    这一餐吃得众人都心情大畅,饭罢,便摒退了仆从,于堂屋中商谈织造坊的事。

    轻悠没有先说话,看着织田亚夫,后者环顾长辈一圈后,就丢出个让众人措手不及的事来。

    “我想知道,麒麟锦的织造工艺与寻常织法,到底有何不同?”

    他这话一问出,三位长辈的脸色出人意料地精彩。

    ------题外话------

    想看轻悠和亚夫的前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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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50.麒麟锦

    织田亚夫说,“麒麟锦的织造工艺与寻常织法到底有何不同?”

    轻悠没料到他一来就问这么敏感的问题,立即在桌下拉他的手,忙要打圆场,“亚夫,这个你不用问爹娘,问我就知道啦,我待会儿跟你说。咱们先说上午在厂子里……”

    织田亚夫却反扣住轻悠的手,面色愈加严肃地看着三位长者。

    轩辕瑞德当即就要发难,却被轩辕清华摁住。

    前者面容微颤,眉心深锁,一副被人触到大忌的不满和拒绝,立即绷在了脸上。

    后者是一脸的若有所思,还问道,“亚夫,你为什么突然问起麒麟锦?”

    织田亚夫说,“天锦坊的员工平均年龄约在三十岁以上,骨干力量均为四十岁以上的轩辕氏族人,他们在员工中拥有极高的声望,且最了解天锦坊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情况和……一些不易为人知的细枝末节。而也正是这些人,不断在我们面前强调精品间的重要性,并且还抬出了宗族族规威慑我们几个……仅仅是前去视察的人,不让我们看一眼那精品间里的情况。”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三娘立即说女人不适旁听家务,就要招呼轻悠帮忙一起收拾盘碗进屋去。

    织田亚夫看了三娘一眼,三娘避开了他的目光,喝叫轻悠的声音也不由扬了几分,微微带着一丝紧迫感。

    织田亚夫继续说,“宝仁大哥是天锦坊的执行总经理,就是他也不能进精品间视察,我就觉得这很奇怪,这极不合常理。做为一个公司的执行者,竟然还有不能看的技术产品制作过程,这不管是对公司运营,还是产品销售,甚至人员管理方面,都是非常不合情理的。”

    那锐利的目光又迅速掠过了三位长辈,三人脸色又是一变。

    看到三娘明显有些不安地看了眼轩辕瑞德,后者垂眉敛目,一声不吭,仿似也在思考这个极古怪的现象。再看轩辕清华,他抿紧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却以眼神示意织田亚夫稍安忽躁,也看向了轩辕瑞德。

    这一眼神来去,也不过眨眼之间。

    “阿秀,你坐下,让丫环婆子来收拾东西。”

    轩辕瑞德终于开了口,话是对着三娘说的,目光却投向了织田亚夫,又深又严厉。

    织田亚夫不以为意。又问,“可否请伯父为小侄解惑?”

    轩辕瑞德唇紧紧一抿,道,“你该听轻悠提过,这麒麟锦乃我轩辕家祖传秘织法,向来只传长房嫡子,绝不外泄。所以,我这不能告诉你有何不同,但你可以就普通织物与真正的麒麟锦相较,自己去分辨其中优劣。”

    织田亚夫心下早有所料,便点了点头,口气中也收回了那几分咄咄逼人之势。

    见状,另三人才明显松了口。

    “阿秀,你去取样给亚夫看看。”

    三娘应诺一声,起身离开,同时还拖了轻悠一起。轻悠怕亚夫一会儿还要对父亲和小叔说出什么惊人之言,不太想离开,还是被母亲攥了手就走。

    ……

    等女人们一走,男人们的话题便严肃了几分。

    织田亚夫说,“今日我们先到城中的轩辕洋服店走了走,相较于其他洋服店,轩辕家的稍显稳重老成,缺乏新意。的确有不少守旧的官家太太们十分青睐轩辕氏,相对来说,广纳新型织品,一半首打洋装款式的其他洋服店里,年轻小姐、女士居多。两位应该都有想过,在未来的纺织品发展市场上,究竟以哪类客户为最多,且最有潜力?”

    两位长者不约而同地对看一眼,也不言而喻地都保持了沉默。

    织田亚夫接道,“未来是属于年轻一辈的,这勿庸质疑。另外,我还想问一句,我看许多家店面都有这样一个标志,是何含意?”

    他拿出一张白纸,上面用碳笔绘了一个两叶银杏的图案,正是他们在巡视轩辕家成衣店时,以及他之前购衣,甚至他和轻悠设计老爷子看病的那家洋服店,都挂有这样的标志,只有极少数铺面很小的华服店没有挂。

    其实当时问问轩辕宝仁,定然也是了解的。不过他故意放在此时相问,自有他自己的考量。

    轩辕瑞德未动,轩辕清华先拿过了图纸一看,道,“这是芙蓉城纺织行会的洋服连锁店标志,凡是挂了这个标志的,代表他们的洋服料子都是统一由行会供应。”这一边说着,眼角余光也轻轻瞥了眼旁边的兄长,似有几分忌惮。

    织田亚夫知晓老爷子虽利用亚国传统工艺大赚洋人的钱,却打从心里自视甚高,从来不将洋人看在眼里,跟时下许多老乡绅一样,不喜洋人的一切事务。

    轩辕家的店面里就没有多少洋服料子,仅有几匹也显得不怎么起眼,乏人问津,有些烂芋充数的**肋感,便也没打算硬碰硬,换了话题,又问,“这个连锁的倡议是如何发起的?行会里主事的是什么人?”

    轩辕清华才似松了口气,说,“上一届会长是我们轩辕家,任期五年。当前这一届是林伯源,他是锦笙织造坊的当家,在位已有两年多。这连锁的倡议也是从他当上会长开始的,他们林家这几年在上海和南京的发展相当好,已经把大半事业转到华南去了。”

    织田亚夫眉头一锁,沉声道,“林雪忆,就是林家的人?”

    两个长辈一听这名字,面上也有些惊讶,不想他竟然知道这个人。稍后一想,即是轻悠的旧友,八成早就互相提过,也不奇怪。

    轩辕清华点头,“林雪忆是林伯源妹妹的女儿,外甥女,听说是由于幼时体弱不服养,高僧点化要其跟着母家姓,由母家调养,方可保命,便自幼都长在林家。亚夫,你是听轻悠提过吧?当年她就是托了林雪忆父亲这边的关系,才跟着一起去东晁留学。林雪忆这孩子比轻悠成熟稳重多了,虽然只大了轻悠两岁,颇为事故识礼,现在听说是在南京帮忙她二舅林仲森打点生意。”

    织田亚夫听至此,冷哼一声,“小人罢了,她哪有资格跟轻悠比。”

    这突来的不悦,和神色中明显的憎恶不屑,让两位长辈有些奇怪,却也没深问。

    轩辕瑞德面色微霁,道,“那是自然,我家的宝宝没谁能比得上,不管是眼光,还是见识。”

    说着,便抿了口茶,这神色间全是为父者的骄傲。

    轩辕清华心里暗笑,也喝了几口茶。但心里却留着一道,想要私下里再好好问问亚夫为何突然对“林雪忆”如此感冒。

    ……

    就在男人们心思各异地谈着正事时,屋里的女人们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呀,娘,好漂亮,这……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织好的呀?咦,这个好像是个半成……”

    品字未出口,东西就被三娘抢走了,一件完整的大红喜袍给塞进轻悠怀里,她也不以为异,激动地展开旗袍,上面精工细作的百鸟朝凤、连枝团花图案,栩栩如生,流光溢彩,简直美得不可思议,而提在手上,轻轻薄薄的一件,几乎觉不出多少重量般,堪为传说中的天锦羽衣,亦名副其实。

    “这是你爹早就给你准备好的嫁衣!”

    “嫁衣!”

    闻言,轻悠惊讶得简直合不拢嘴,一双大眼睛瞪着母亲,半天一动不动。

    三娘看着女儿这般受宠若惊的可爱模样,一时心下又酸又软又说不出的滋味儿,伸手抚抚女儿的头,解释,“打你及笄(13岁)时,就开始做这件嫁衣了。你爹和你小叔光在这图案的设计上,可就争论了好长时间。到敲定了用这类似的皇家图案,又佐以缠枝莲粉饰不同,终于能赶在你出嫁前完工。也算真正了却你爹和我的心愿了!”

    “娘……”

    轻悠鼻头一酸,红了眼圈儿,软软地叫了一声,挨进母亲怀里。曾经一度以为已经失去的父爱母疼,今日方知从未曾失去过,他们一直以自己不知道的方式默默地守候着自己。

    世界上最伟大无私的爱,莫过于此。

    三娘抹去女儿脸上的水痕,才道,“这麒麟锦是咱们轩辕家的秘宝,绝不可为外人知晓。你做为爹最疼爱的女儿,也要谨遵你爹的命令。亚夫人虽好,可人心隔肚皮,什么话该说不该说,自己要有个抓拿,明白么?”

    轻悠点头,这才明白母亲硬要拉她进屋的目的,就是先礼后兵呀!先用嫁衣攻破她的心房,然后给她晓以大义。只不过,母亲不知道亚夫的真实身份,而自己信任这个男人,了解他的人品,绝不是如此蝇营狗苟的人。

    相较来说,她想要是轩辕家是生产什么机密武器的话,亚夫应该更有动机。可毕竟他是一军统帅,又曾是一国财政大员,还会差了这些东西?!

    三娘又耳提面命地教育了轻悠一番,做为女儿家该有的矜持云云,才只拿了一块完工的红盖头,出去交差。

    母亲的房门被掩上时,轻悠还有些依依不舍地看那华丽得如水如霞的衣料,心下感叹,目光也不由自主瞥了眼那件半成品,和被掩在下面的一个针线篓子。

    ……

    红盖头被交到织田亚夫手中时,那张俊美绝伦却严肃非常的脸上,也露出少见的惊讶之色,长指轻轻抚过轻薄柔滑的缎面,对着光线偏转探看,隐约中,那胸缎上的衔牡丹喜鹊忽似活了一般,黑溜溜的眼珠子都似有了灵性,怎么看,都像盯着观者。

    织田亚夫叹息,“不愧是祖传秘技,堪为神品。”

    轩辕瑞德也露出今晚的第一个得意的笑容,说,“那是当然。我祖上相传为轩辕皇帝嫡传后裔,有修仙登天的天人传下这手秘技助轩辕氏不虞食宿耕生。还有传说,这位天人的这手织锦技巧还是得到天帝的第七女,即那七仙女的真传而来。

    唐时,我族亦为唐皇最宠爱的那位杨贵妃赚献羽衣,可惜后为奸人所害被毁了。而史书上记载的霓裳羽衣却是寻常织缎,却被描述得宛如麒麟锦。自然,这些都是家族密史,这里茶余饭后咱说说,不以为意。”

    轻悠暗笑,还说不以为意呢,这会儿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织田亚夫点点头,又赞了几句,忽问,“那晚我看轻悠的三姐身上有一件十分华丽的披帛,与这盖头十分神似。她那也是麒麟锦织法?”

    三娘接了话,“是。那是三姑娘出嫁时,同与一件孔雀旗袍相搭配的披帛。”

    轻悠想到自己这套嫁裳,除了披帛,还有盖头、绣鞋,甚至配套的披风,手套,多出好几大件儿,心里就甜得很。

    织田亚夫看旁边小女人那羞涩的表情,抚着盖头泛红的耳垂,心下有几分了然。

    口气一换,就问道,“如此技艺,恐怕长久以来,必有宵小觊觎窥劫不断吧?”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当下,三位长辈就沉了脸色。

    三娘立即向女儿打眼色,轻悠却望着织田亚夫发呆。

    轩辕瑞德哼道,“再多宵小,也修想盗走我轩辕家的秘技。”

    织田亚夫问,“那么,伯父可否说说,曾经发生过哪些偷宝之事?轩辕家又是如何应对的?”

    轩辕瑞德气息一紧,横目过来,“你问这些做什么?这是我们轩辕家的秘密,岂可随意为外人道。”

    织田亚夫淡淡一笑,眼神却更为锐利逼人,“小侄只是好奇罢了。不管这织品乃何等绝世之物,也抵不过亚国的半壁河山。若是与实相较,大概轻悠在港城做两单西式浴室设备出口,便就赚回来了。我这些年玩过的商品不少,汽车,火车,新式飞机不在话下。伯父大可不必担心在下生出什么劫盗之心。”

    “我,我不是说你……”轩辕瑞德一时被亚夫的直接堵了下,“可你也该明白,即是一家秘辛,旁人自难明白其中重要性。这个,不仅仅是金钱利益问题,还有我轩辕族传承多年的精神信仰在其中。”

    织田亚夫收敛了那丝狂傲自信之色,十分谦躬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外人或许不以为珍,可同行必然视其为宝。”

    此话一出,两个姓轩辕的男人都变了脸色。

    轩辕清华似欲有又止。

    三娘狠踢了女儿一脚,轻悠方回神来,急道,“亚夫,你说的也没错啦!不过,我今日进厨房打饭菜时,发现了一个问题……”

    她将话题转到了今晚的正题上,心下却有几分不安,直觉织田亚夫似乎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问题,父亲却碍于宗族族法不便说明。之前她将从大哥宝仁那里得来的消息告诉了亚夫。那天巡察时,大哥对亚夫似乎也不怎么避讳,应该是父亲私下授意,或许也告诉了大哥亚夫的身家,才会对他们俩都推心置腹。

    “……我看到那刀上有明显的锈印,并不像经常吃肉的样子……厨娘们还私下议论当日的伙食真是八百年来头一遭,还说什么洪大爷可真值得花本钱来应付……

    虽然待客需要场面,可是洪叔办公室里的布置实在是华丽有余,气质不足,总有些爆发户的感觉,我感觉这样反而不怎么称眼……

    还有不少织机上灰尘深厚,一看那绣娘就是刚来的,并不是经常用那织机,否则,向来将织机视为自己一半生命的绣娘,谁会让织机上沾那么多灰而污了线料……”

    她一一列举的这些问题,也是事先和织田亚夫商量过的。

    “三姐只是想看看精品间,就被黄叔带着人狠训了我们一顿不说,仿佛我们都变成了劫贼。我觉得,他紧张麒麟锦的秘法不奇怪,可我们都是轩辕家的人,从小还在坊子里跑着玩儿,那会儿子也经常溜进重要的坊间里躲猫猫,他们也没异议。怎么这次就表现得像我们是强盗似的那么紧张。所以,我有理由相信,他们这也是借故阻碍我们视察坊子里的实际情况,不想更新变革。”

    说完后,她看了眼织田亚夫,仿佛得到鼓励,又接上一句,“不过,目前我也只是猜测,还需要更进一步找个别特殊员工私下谈谈,探探底,才能确实下来。”

    轩辕清华笑着点头,赞许轻悠的确是长大了,心思细腻,观察到位,能以小见大,见解也颇有深度,值得考虑。

    轻悠在桌下握着织田亚夫的手,朝小叔笑,不过脚又被脸色不善的母亲踢了一下。

    轩辕瑞德却问,“亚夫,你是怎么看的?”

    织田亚夫直言道,“小侄前已说过,天锦坊的员工偏于大龄化,思想陈迂,作风守旧,要接受新变革,第一次无法过关的恐怕就是他们的旧有观念。故而,在下以为,欲立新,必先破旧。以利益和生存做赌注,迅速果断地引入新技术!”

    话落,席下一片沉寂,男人们都锁眉不语,女人们欲言又止。

    不可不说织田亚夫这计釜底抽薪,手段够辣,找出问题后快狠准地解决麻烦,向来是他行事的一大特色。那过于理智的方式,常在外人眼里谓为“无情冷酷”。可轻悠很清楚,他有很大私心是为了迅速解决问题,好早日带小叔去上海看病。

    之后,轩辕瑞德说要从长计议,便回院休息去了。

    轩辕清华则以避嫌为名议,要亚夫搬到他院落里住,亚夫没有异议,轻悠陪着他回屋去收拾东西。

    一进屋后,轻悠的不安都露了出来,“亚夫,你这计药太猛了,我怕爹和小叔这两老古板,不可能下这重手的。”

    织田亚夫挑眉,“不。我觉得他们最终会同意我的提议。”

    “凭什么你这么自信啊?”

    “要不信,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赌什么?你又想占我便宜。哼!”

    “赌我。如果我输了,我就凭你清蒸煎炸煮,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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